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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及十字架之谜
作者:埃勒里·奎因
内容简介
圣诞节的清晨,一起无头惨案打破了阿罗约小镇的僻静。一石激起千层浪,死亡的号角吹响,四起恐怖血腥的谋杀,四具呈现T字型的尸体,现场留下的T字标记,牵扯出原始而又狂热的复仇欲望。 T代表什么?是古埃及宗教的象征?是复仇者杀人的标记?还是奎因对此一直迷惑不解,直到第四起谋杀发生后 一场跨越美国全境的追凶战役即将打响!
人物表
埃勒里·奎因 私家侦探
理查德·奎因 纽约警察局警官,埃勒里的父亲
鲁登 阿罗约镇治安官
马特·霍利斯 阿罗约镇镇长
斯台普吞 汉考克县验尸官
克鲁米特 汉考克县检察官
皮克特上校 西弗吉尼亚州警察局局长
斯特朗医生 汉考克县验尸官属下,法医
朱纳 奎因家男仆
沃恩 纳索县警官
艾萨姆 纳索县检察官
鲁姆森 纳索县法医
亚德利教授 考古学家
纳尼 亚德利教授的女仆
比尔、迈克、皮卡德 警察
哈迪 曾斯维尔警察局局长
安德鲁·范 小学校长
克林 安德鲁·范的仆人
迈克尔(迈克)·奥金斯 老农夫
老皮特 山民
卢瑟·伯恩海姆 杂货铺老板
丽贝卡·特劳布太太 阿罗约镇居民
蒂莫西·特雷纳 农夫
卡斯珀·克罗克 汽车修理铺老板
哈拉克特 自称是太阳神的男子
维尔加·克罗萨克 发誓报仇的男子
托马斯·布雷德 地毯出口商,百万富翁
玛格丽特·布雷德 布雷德的妻子
海伦·布雷德 布雷德的继女
乔纳·林肯 布雷德和梅加拉公司总经理
斯托林斯 布雷德家男管家
巴克斯特 布雷德家女管家
福克斯 布雷德家男仆
保罗·罗曼 裸体主义者
赫丝特·林肯 乔纳·林肯的妹妹
维克托·坦普尔 医生
斯蒂芬·梅加拉 航海家
斯威夫特 梅加拉的游艇船长
珀西·莱因 英国人
伊丽莎白 珀西·莱因的妻子
凯查姆 牡蛎岛租主
莫 凯查姆的妻子
罗林斯 老海员,绳结专家
伊莱亚斯·达林 亨廷顿香烟文具店店主
前言
有个次要的谜题与《埃及十字架之谜》中各个主要的谜题相关联,但跟这个故事本身关系不大。它可以被恰如其分地称作“标题之谜”。作者本人——我的朋友埃勒里·奎因——把它附在手稿的一条按语中,从而引起了我的注意。而这份手稿是埃勒里在他非常忠诚的仆人[1]打电报急迫恳求后,才从意大利自己住的小地方寄过来的。
这条按语除了提及其他事情外,还说:“叫他们下地狱吧,J.J.,它跟平常那些华而不实、哗众取宠的埃及学相关犯罪不同。这起案子里没有金字塔,没有一把三更半夜放在一所令人毛骨悚然的博物馆里的科普特人[2]匕首,没有阿拉伯国家的农民,没有任何来自东方的显要人物……实际上没有任何埃及学要素。那么,你会问,为什么叫《埃及十字架之谜》呢?我承认这个问题很有道理。嗯,首先,这个标题先声夺人,极为吸引我。不就是没有显而易见的埃及元素在内嘛!啊,其实内里自有美妙之处,你等着瞧吧。”
你看,这就是典型的埃勒里腔,总是妙趣横生,又往往故弄玄虚,读者对此应该已经十分熟悉。
调查这几起骇人听闻的谋杀案是我朋友最近完成的几件工作之一。这是埃勒里·奎因以小说形式呈献给公众的第五起案子,由下述异乎寻常的元素构成:一段稀奇古怪、令人难以置信的有关古代宗教狂热的故事,一群裸体主义者,一名航海家,一个来自中欧、迷信暴力温床的复仇者,一个极度疯狂的古埃及“转世之神”……表面上好像是不可能与荒诞古怪元素的大什锦,实际上却是现代警察编年史上最狡诈恐怖的系列犯罪之一。以上就是这起案件的背景。
如果你对那位罕见的追捕逃犯专家,怪老头理查德·奎因的缺席感到失望——我一直坚持认为埃勒里对他父亲的评价远远不到公平的程度——那么请让我重新向你保证,他会回来的。然而,在《埃及十字架之谜》里,由于该案件的某些地理因素,埃勒里只好一反常态地单枪匹马行动。我很想请出版商推荐一本地图册作为这部小说的补充读物,或者印刷一幅美国地图作为卷首插图。故事开始于西弗吉尼亚……
但这里我得搁笔了。毕竟,这是埃勒里的故事,让他来讲吧。
J.J.McC 纽约,拉伊 一九三二年八月
[1]这是J.J.McC的自称。
[2]指埃及的基督徒。目前埃及的科普特人是中东地区最大的基督教族群。
第一章 阿罗约的圣诞节
故事开始于西弗吉尼亚的小村庄阿罗约半英里外的两条马路交汇处,其中一条是从新昆布兰到皮尤敦[1]的大道,另一条是通向阿罗约的支路。
埃勒里·奎因一眼就看出地形很重要。这最初一瞥也让他看到许多别的东西,却只感到证据互相矛盾,令人迷惑不解。什么东西都对不上,看来很有必要离开那个岔路口,再好好思考一番。
埃勒里·奎因这个学识渊博、四海为家的人,怎么会于十二月下旬某日下午两点钟,忍受着阴暗冰冷的天气,站在西弗吉尼亚锅柄地区[2]一辆破旧的杜森贝格[3]赛车旁呢?这确实需要解释。这种非同寻常的现象是由多种因素造成的,最主要的是埃勒里的父亲奎因警官鼓吹假日应当照常工作。这位老人深陷被称为“警察习俗”的日常工作中,终日埋头干活。芝加哥的治安状况一直不容乐观,警察局局长邀请了主要城市的杰出警官到他的辖区来,一起哀叹糟糕透顶的违法现象。
正是在陪着警官精神抖擞地从旅馆匆匆赶往芝加哥警察总部的途中,埃勒里了解到了阿罗约这宗令人困惑不解的罪案——这起案件被《联合报》尖刻地称作“T字谋杀案”。报道中有相当多要素让埃勒里怦然心动——比如安德鲁·范在圣诞节早晨被砍掉头钉在十字架上这个事实——使他忍不住从烟雾弥漫的芝加哥会议中硬拉起他父亲,开着一辆速度快得难以置信的二手老古董杜森贝格,向东驶去。
警官虽然顺从了儿子,自己的好心情却荡然无存,这原在意料之中。从芝加哥出发,途经托莱多、桑达斯基、克利夫兰、拉维纳、利斯本等一系列伊利诺伊州和俄亥俄州的城镇,直到到达西弗吉尼亚的切斯特为止,一路上老人保持着一种威胁性的沉默,只偶尔被埃勒里的俏皮独白和杜森贝格车的排气声打破。
他们在不知不觉中越过阿罗约,一个大约两百人的小地方,然后就是……马路交汇处。
在汽车滑行着停下来之前,他们隔着好一段距离就看到了顶上带横木的路标那光秃秃的轮廓。阿罗约路的尽头就在那里,与新昆布兰-皮尤敦大道呈直角相交。所以路标面对阿罗约峰的出口,其中一臂指着东北,通往皮尤敦;另一臂指着西南,通往新昆布兰。
警官低声咆哮着:“继续走啊,丢人现眼的东西,净会说瞎话!把我拽到这儿来……就为了另一桩疯狂的谋杀……我不干。”
埃勒里关闭引擎,下车迈步向前,路上空无一人。西弗吉尼亚的群山摆出直插苍穹的造型,脚下的泥土干裂僵硬。天气严寒,一阵凛冽的风吹得埃勒里的大衣下摆飘拂不停。路标就竖立在前方,脾气古怪的阿罗约校长安德鲁·范,曾经呈十字架形状被钉在上面。
路标过去是白色的,这会儿却是肮脏的灰色,污泥在上面留下了交错的条纹。它高六英尺,顶部与埃勒里的头齐平,两臂长而结实。埃勒里站在几步开外,觉得任何人看它都像一个巨大的字母T,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联合报》记者给这桩罪行取名“T字谋杀案”——首先路标呈T字形,其次路标位于一个T字形的交汇处,最后死者家门上有一个用鲜血涂抹的怪异的T字,刚才埃勒里开车从T字形交叉路口前方几百英尺驶过时就看到了。
埃勒里叹息着脱下帽子。这不见得是个带有尊敬意味的举动,只是尽管天冷风大,他却在冒汗。他用手帕擦擦额头,心中十分诧异。不知什么样的精神病人才会犯下这种残忍恶毒、毫无逻辑、令人完全迷惑不解的罪行。甚至那具尸体……他鲜明地回想起报纸上一篇有关尸体发现的报道,那是一位芝加哥著名记者写的特稿,这位记者在描述暴行方面可谓十分老练:
本年度最值得同情的圣诞故事今日披露:圣诞节清早,在西弗吉尼亚小村庄阿罗约,四十六岁的校长安德鲁·范的无头尸体,被发现呈十字架状钉在村子附近一个冷冷清清的交叉路口的路标上。
四英寸的铁钉被敲进受害者外翻的手掌里,并刺穿手掌钉入路标风吹雨打的双臂。另两颗铁钉戳穿死者的脚踝,把它们紧紧并在一起,固定在路标支柱的底部。腋窝下又打入两颗铁钉,支撑着死者的重量。死者的头部被砍去,看起来没有什么比它更像一个巨大的字母T了。
路标形成一个T字;交叉路口形成一个T字;在离交叉路口不远处范家的门上,凶手用受害者的血草草写了个T字。而路标上是一个用人摆成的T字,真是狂人的构想。
为什么是在圣诞节呢?为什么凶手把受害者从家里拖了三百英尺到路标那儿,然后把尸体钉成十字架形状?T字有什么意义?
当地警察束手无策。范脾气古怪,却是个安安静静、毫无恶意的人。他没有敌人,也没什么朋友。他唯一的朋友是一个名叫克林的单纯人物,他一直扮演着范家仆人的角色。克林失踪了,据说汉考克县的地方检察官克鲁米特根据不予公开的证据认为,这个仆人可能是这位足以写入现代美国犯罪编年史的嗜血狂人手下的又一名受害者。
还有更多同样语调的内容,包括那不幸校长在阿罗约的农牧生活细节、警察搜集的有关范和克林最后行踪的一鳞半爪的信息,以及地方检察官过于夸大的公告。
埃勒里摘下夹鼻眼镜,擦拭了一下又戴上,用锐利的目光扫视着现场留下的可怕遗物。
路标的两臂靠近横木顶部的位置,有很多警察挖出铁钉后留在木头上的锯齿状小洞。每个洞周围有一圈不整齐的锈棕色污点,细长的褐色痕迹从洞里缓缓渗出,这是原先安德鲁·范受伤的双手流出的血。路标支柱伸出的双臂上有另外两个洞,边缘并不明显,是之前为撑住尸体在腋窝打的钉子留下的。整个路标被干掉的血弄出纵横交错的条纹,宛如河流遍布,十分肮脏。这些血从靠近路标顶部的受害者颈根开裂的伤口流下。靠近路标支柱的底部,有两个相距不超过四英寸的洞,边缘也沾着褐色的血迹。这两个洞是范的脚踝被钉在木头上留下的,血从那里一直滴到路标竖立的地面上。
埃勒里面容严肃地回到车里。警官在车中以一种为人熟悉的沮丧和恼怒态度靠在驾驶座旁的皮椅上等待。老人用一条旧羊毛围巾裹着脖子,尖尖的红鼻子竖起,像要发出一个危险的信号。“哦,”他厉声说道,“快点儿,我都冻僵了。”
“你一点儿也不好奇?”埃勒里问道,同时滑到驾驶位上坐下。
“对!”
“你跟正常人不太一样。”埃勒里发动了引擎。他露齿一笑,汽车像一只灰狗般向前一跃,两个轮子急旋起来,往地表压下然后弹起,整辆车转个圈后便飞快地沿来路朝阿罗约驶去。
警官带着对死亡的恐惧,紧紧抓住座位边缘。
“古怪的主意,”埃勒里用高于发动机轰鸣的声音叫道,“圣诞节把人钉在十字架上!”
“嘿!”警官说。
“我想,”埃勒里大叫,“我要喜欢上这个案子了!”
“好好开车,你这浑蛋!”老人尖叫起来,汽车恢复直行。“你什么也别想喜欢,”他满面怒容地补充道,“你得跟我一起回纽约。”
他们飞快地开进阿罗约。
“你知道,”当埃勒里猛地把杜森贝格停在一座低矮结构的建筑前时,奎因警官低声抱怨说,“他们这儿做事的方式真丢脸,竟把那个路标留在犯罪现场!”他摇摇头,敏锐的灰色小脑袋歪向一边,“你现在要去哪里啊?”
“我还以为你不感兴趣呢。”埃勒里说着,跳到人行道上,“喂喂,过来!”他朝一个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乡下人喊道,那人身穿蓝色工装服,正用一把破旧的扫帚打扫人行道。“阿罗约的治安官是在这儿吗?”那人目瞪口呆地瞅着他,“废话,这儿的牌子上不写着呢嘛……来吧,你这骗子。”
这是个死气沉沉的住宅区,建筑物数量不多。杜森贝格停在一幢建筑前,那楼的骨架劣质得活像过去西部地区种蘑菇用的,由朽木所钉成的盒子。隔壁是一家杂货铺,门前放了一台破旧的加油泵,再过去是一个汽车修理铺。蘑菇盒状建筑物前自夸似的挂着一个手写的牌子:阿罗约村公所。他们发现要找的那位先生在大楼靠里的一扇门后的办公桌旁睡着了,门上的大字说明他就是治安官。这位治安官是个肥胖、红脸的乡下人,有一嘴泛黄的龅牙。
奎因警官哼了一声,治安官抬起沉重的眼皮,挠挠头,用嘶哑的低嗓门说:“要是你们找马特·霍利斯的话,他出去了。”
埃勒里微笑道:“我们找阿罗约的鲁登治安官。”
“哦,我就是。你们找我想干吗?”
“治安官,”埃勒里用恐吓的口气说道,“让我向你介绍理查德·奎因警官,他是纽约警察局凶案调查组的头儿——本人亲自到访哦。”
“谁?”治安官茫然地瞪大眼睛,“纽约?”
“货真价实,”埃勒里说着,踩了踩他父亲的脚趾,“现在,治安官先生,我们想要——”
“坐。”鲁登治安官边说边把一张椅子朝奎因警官踢过去。警官又哼了一声,颇为优雅地坐下来。“这位范先生的事,嗯?我不晓得你们纽约佬会感兴趣。你们咋回事?”
埃勒里掏出烟盒递给治安官,后者咕哝一声,把一大块口嚼烟草满满地塞进嘴里。
“把全部情况告诉我吧,治安官。”
“没啥可说的。好多芝加哥和匹兹堡的人在村里到处打探,我烦透了。”
奎因警官冷笑道:“我理解你,治安官。”
埃勒里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个钱包轻轻打开,若有所思地凝视着里面的美钞。鲁登治安官困倦的眼睛亮了起来。“嗯,”他慌忙说,“也许我还没烦到那份儿上,再讲那么一回还是可以的。”
“谁最先发现的尸体?”
“老皮特。你不会认识他,他在什么地方的山里有间简陋小屋。”
“嗯,这我知道。不是还有个农夫牵涉进来了吗?”
“是迈克·奥金斯,他在皮尤敦山的山脚下有几英亩地。似乎是奥金斯正开着他的福特车进阿罗约——让我想想,今天是星期一——对啦,那是星期五早晨……圣诞节早晨,相当早。老皮特也要去阿罗约——他常下山,奥金斯就让他搭个便车。嗯,先生,他们俩来到交叉路口,在那儿奥金斯要拐弯朝阿罗约开去,于是碰上了这桩事儿。安德鲁·范的尸体就在路标上硬邦邦地挂着,像只冷库里的小牛。”
“我们见到那路标了。”埃勒里鼓励地说。
“我猜过去几天,城里有上百人开车来看它。”鲁登治安官抱怨道,“我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碰上一次交通问题。不管怎么说,奥金斯和老皮特怕得要命,他们俩都像要晕倒了……”
“嗯哼。”警官说。
“他们应该没碰尸体吧?”埃勒里问。
鲁登治安官断然地摇了摇自己长满灰白头发的脑袋。“他们没敢碰!他们像被魔鬼追赶着似的,车一开进阿罗约就把我从床上弄了起来。”
“那是什么时间,治安官?”
鲁登治安官脸红了。“八点。但我前天晚上到马特·霍利斯家里玩了整整一夜,那天有点儿睡过头。”
“我想你和霍利斯先生立即去了交叉路口吧?”
“是的。马特——他是我们的镇长,你知道的——马特和我,我们找了四个小伙子一起开车去。一团糟,他啊——我说的是范。”治安官摇摇头,“我一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事情,而且还在圣诞节。我把这事儿叫渎神。说起来,范也是个无神论者。”
“嗯?”警官迅速反问,他的红鼻子像根标枪似的从围巾的褶层中伸出来,“无神论者?这是什么意思?”
“哦,也许不算无神论者,”治安官一脸不安地咕哝道,“我自己就不是个常去做礼拜的人,可范呢,他从来不去。教区牧师——嗯,或者我最好还是不要再谈论那件事儿。”
“非同寻常,”埃勒里转向他父亲说道,“确实非同寻常。老爸,这很像一个宗教狂热分子所为。”
“是的,他们都这么说,”鲁登治安官说,“我——我不知道。我只不过是个乡村治安官,啥都不懂,你知道吧?这个拘留所三年没关过一个流浪汉。可我敢说,先生们,”他脸色暗淡地说,“这里面不只是宗教的事儿。”
“我认为镇上没有人会是嫌疑犯。”埃勒里皱起眉头断言道。
“没人会那么疯狂,先生,我告诉你,一定是跟范的过去有牵连的什么人干的。”
“近来镇上有陌生人吗?”
“一个都没有……于是马特跟我和那些小伙子,检查了尸体的高矮、块头、衣着和证件之类后,才认出来是谁,然后把尸体放了下来。回村的路上,我们在范的房子门口停下……”
“好,”埃勒里热切地说,“你们发现了什么?”
“就跟地狱一样,”鲁登治安官狠狠嚼着嘴里的烟草说,“有激烈打斗的迹象,椅子全翻了,几乎所有东西上面都有血迹。大门上正如报纸所说,用血涂了个大大的T字,而可怜的老克林消失得无影无踪。”
“啊,”警官说,“是那个仆人,他就那么走了,嗯?带走自己的衣物没?”
“哦,”治安官挠挠头回答道,“不大清楚,验尸官从我手上把事情都接管了过去。我知道他们正在找克林——我还猜想,”他慢慢闭上一只眼睛,“我还猜想在找别的什么人,可这事儿我啥也不了解。”他连忙补充说。
“有克林的线索吗?”埃勒里问。
“就我所知还没有,不过全面警报已经解除。尸体送到了县里,威尔顿县——在十一二英里开外——由验尸官照管。验尸官又封锁了范的屋子。州里的警察开始干活了,汉诺克县的地方检察官也在忙。”
埃勒里沉思起来,警官在椅子里不停地扭来扭去,鲁登治安官出神地盯着埃勒里的夹鼻眼镜。
“头被砍了,”埃勒里最终嘀咕道,“这很可疑。我猜是用斧子干的?”
“对,我们在屋子里找到了那把斧子,是克林的,上面没有指纹。”
“那脑袋哪儿去了?”
鲁登治安官摇摇头,“影子都没有,我猜是被那疯狂的凶手作为纪念品带走了,嚯!”
“我想,”埃勒里边戴上帽子边说道,“我们得走了,老爸。谢谢你,治安官。”他伸出手去,对方有气无力地握了握。当治安官感觉到有什么塞入自己掌心时,他不由得咧开嘴笑了。他很开心地放弃了午睡,把奎因父子送到街上。
[1]新昆布兰和皮尤敦都在宾夕法尼亚州。
[2]西弗吉尼亚州东部或北部的狭长区域。
[3]美国一家高级汽车制造企业,由奥古斯特·杜森贝格和弗雷德里克·杜森贝格兄弟于爱荷华州创办。
第二章 威尔顿的新年
埃勒里·奎因对校长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案子产生了持久的兴趣,这里面有大把合乎逻辑的理由。他本该身在纽约。奎因警官接到指示必须缩短自己的假期回中心街去,而警官去哪里,埃勒里往往追随其后。但西弗吉尼亚州县城的空气中飘浮着某种东西,人人彼此低声说着什么,让整个威尔顿的大街小巷都充满了这种通过低语传达的压抑着的激动,这种激动把他留在了那里。警官满脸厌恶地做出让步,同意坐火车回纽约,埃勒里开车送他去匹兹堡车站。
“到底,”当埃勒里把他塞进卧铺车厢时,老人问,“你觉得自己能搞出什么来?快点儿,告诉我吧,我想你已经把它解决了,嗯?”
“好啦,警官,”埃勒里用抚慰的声音说道,“注意你的血压。我只是感兴趣,我从来没遇到过如此赤裸裸的狂暴。我打算等到死因调查,听听鲁登提过的那个证据。”
“你会夹着尾巴回纽约的。”警官阴郁地预言。
“哦,毫无疑问。”埃勒里咧嘴一笑,“与此同时,我正文思枯竭,而这事儿有这么多可能性……”
他们谈到这里就不再继续。火车开出,留下埃勒里站在起点站的月台上,他不再受到拘束,但又隐隐感到不安。当天他就开车回到了威尔顿。
这天是星期二。直到星期六,也就是元旦的第二天,他都有时间用甜言蜜语从汉考克县的地方检察官那儿套问消息。地方检察官克鲁米特是个阴沉的老头,既精明又雄心勃勃,而且自视甚高。埃勒里来到他的接待室门前,但不管是苦苦恳求还是连哄带骗都没法再往前一步。地方检察官忙得很,不接待任何人,明天再来吧。地方检察官不见任何人。从纽约来的——奎因警官的儿子?我很抱歉……
埃勒里咬着嘴唇在街上走来走去,用不知疲倦的耳朵倾听威尔顿市民的谈话。威尔顿,在用冬青和金属片组成的熠熠生辉的圣诞树丛中,沉迷于狂欢以取代恐惧。外头明显没几个女人,也没有儿童。男人们匆匆见面,嘴唇僵硬,互相讨论处罚凶犯的办法。有人谈到私刑——这种想法很有价值,却以失败告终,因为不知道该处死谁。威尔顿的警察不安地在街上徘徊,州警察在城里冲进冲出。当地方检察官克鲁米特的汽车疾驰而过时,他那瘦削的面孔偶尔会从人们眼前掠过,带着钢铁般冷酷而怨恨的表情。
尽管周围一片喧哗骚动,埃勒里还是保持着心平气和与寻根究底的态度。星期三他试图去见县验尸官斯台普吞。对方是个胖胖的年轻人,老是不停地淌汗,但也很精明,埃勒里尚未知道的事情他一概不露口风。
于是埃勒里把剩下的三天用于尽力搜索有关安德鲁·范这位受害者的情况。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关于此人的信息极度稀少。没有多少人在他生前见过他。他是个过着隐居生活的绅士,惯于独处,很少进威尔顿城。有传闻说,阿罗约的村民认为他是一位模范教师:为人和蔼,但并不纵容学生;按照阿罗约村董事会的意见,他的贡献令人满意。另外,他虽然不常上教堂做礼拜,却是个滴酒不沾的人,看来这巩固了他在一个敬畏上帝的节酒村落中的地位。
星期四,威尔顿主要报纸的编辑们变得文采斐然。第二天是元旦,是个揭露谎言的大好机会。六位对威尔顿人民的精神需要有贡献的牧师在头版布道说教,他们说安德鲁·范是个不敬畏神的人。不虔诚的人会因不虔诚而死,然而出自暴力的行为……主编并没有在此停笔。有篇用十号黑体字作标题的社论充满低级趣味,它一直在引用法国蓝胡子兰德鲁[1]、杜塞尔多夫吸血鬼[2]、英国魔鬼开膛手杰克以及许多现实生活和小说中的其他怪物,为威尔顿好人们的新年晚餐提供了一道美味菜肴。
星期六早晨,在验尸官约定的验尸时间以前,县法院里就早已人满为患。埃勒里聪明地当上了最早一批来客,他的位置位于第一排,在栏杆后面。离九点还有几分钟时,验尸官斯台普吞本人现身;埃勒里迅速逮住他,并出示了一份由纽约警察局局长签名的电报,凭借这个芝麻开门的咒语得以进入放置安德鲁·范尸体的前厅。
“尸体情况有点儿糟,”验尸官呼哧呼哧喘着气,“毕竟我们不能在圣诞节那一周验尸,等于拖了整整八天……这段时间尸体一直存放在本地殡员的客厅里。”
埃勒里硬起心肠移开盖着尸体的布。这是一副令人恶心的景象,于是他又迅速把布盖回去。这是一个大个子的尸体,头不见了——只剩一个张开的大洞。
附近一张桌上放着男人的服饰:一套朴素的深灰色衣服、一双黑鞋、一件衬衫、短袜、内衣——全都沾着淡化了的血迹,显得又干又硬。从死者衣服里发现了一支铅笔、一支钢笔、一只钱包、一串钥匙、一盒揉皱的香烟、几枚硬币、一只廉价手表、一封旧信——就埃勒里所见而言,这些全都索然无味;除了几件物体上署有姓名首字母AV[3],和一封来自匹兹堡一家书店的信,写着寄给安德鲁·范先生之外,它们中似乎没哪样对此次检查有重要意义。
斯台普吞转身介绍一个刚刚进来,正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埃勒里的高瘦老头:“这位是奎因先生——这位是地方检察官克鲁米特。”
“谁?”克鲁米特严厉地问道。
埃勒里微笑着点头致意,然后回到审讯室。
五分钟后,验尸官斯台普吞开始用小槌嘭嘭敲了几下,人满为患的法庭顿时安静下来。迅速将常例的准备工作安排就绪后,验尸官传唤迈克尔·奥金斯站到证人席上来。
奥金斯笨重地沿过道走来,随之而来的是人们的耳语和目光。他是一个驼背的苍老农夫,皮肤被阳光晒成红褐色。他紧张不安地坐下,一双大手交叉相握。
“奥金斯先生,”验尸官喘息着说,“告诉我们,你是怎么发现死者尸体的?”
农夫舔舔嘴唇说道:“好的,先生。上星期五早晨,我开着自己的福特车进阿罗约。就在开近阿罗约峰时,我看见老皮特迈着沉重的脚步从山里走来。我捎带上他,然后开到了路的拐角,那……那儿就能看见尸体挂在路标上。应该是钉着,从手和脚的部位。”奥金斯的声音中断了,“我们……我们马上飞快往镇里去了。”
听众中什么人偷偷一笑,验尸官敲槌要求安静。“你们碰尸体了吗?”
“没有,先生!我们连车都没下。”
“好,奥金斯先生。”
农夫忽然叹了口气,慢条斯理地走回过道处,然后拿一块红色的大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嗯——老皮特?”
在法庭后方突然起了一阵骚动,一个奇怪的身影站了起来。老人长身直立,长着一丛浓密的灰色胡须和长长下垂的眉毛。他裹在一大团过时的旧衣服里,衣服破破烂烂,沾满污渍,还打满补丁。他踉跄着沿过道走来,满面迟疑之色,接着摇摇头,在证人席上坐下。
验尸官似乎被激怒了,“你全名叫什么?”
“嗯?”这老人睁着明亮的眼睛,摆出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凝视着旁边。
“你的名字!是什么——皮特什么?”
老皮特摇摇头。“没名字,”他说,“老皮特,那就是我。我死啦,我死了二十年啦。”
周围陷入一阵恐怖的寂静,斯台普吞迷惑不解地左顾右盼。坐在靠近验尸官讲台处的一位个头矮小、满脸警惕之色的中年人站了起来。“好啦,验尸官先生。”
“怎么了,霍利斯先生?”
“好啦,”说话人大声重复道,“这老皮特已经疯疯癫癫好多年了——从他自山里突然出现以来就如此。他在阿罗约附近什么地方有间简陋小屋,每两三个月来一回,估计是要弄些捕鸟兽的陷阱。他对阿罗约的日常运作十分熟悉,是这儿的常客,验尸官先生。”
“我明白了,多谢,霍利斯先生。”
验尸官擦擦自己的胖脸,同时阿罗约的镇长在一阵赞许的低语中坐了下来。老皮特脸上放光,朝马特·霍利斯挥了挥自己的一只脏手。验尸官粗暴地继续提问。老皮特的回答含糊其辞,但所讲的内容足以确认迈克尔·奥金斯的经历,于是老山民被允许离开证人席。他慢吞吞地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眨巴着眼睛。
霍利斯镇长和鲁登治安官复述了他们的经历——怎样被奥金斯和老皮特从床上叫起,怎样去交叉路口辨认尸体,拔出铁钉,用货车运走尸体,怎样在范家看到宛如屠宰场般的景象以及门上的T字……
一个肥胖壮健的德国老人被叫上来。“卢瑟·伯恩海姆。”
他微笑着露出金牙,晃了晃肚皮,然后在证人席上坐了下来。
“你在阿罗约开了那家杂货铺?”
“是的,先生。”
“你认识安德鲁·范吗?”
“认识,先生,他在我店里买过东西。”
“你们认识多久了?”
“啊,好多年了。他是个好顾客,总是付现金。”
“他亲自来买生活用品吗?”
“偶尔。多半是他的帮手克林来,但他总会亲自来付账单。”
“他为人亲切吗?”
伯恩海姆眯起眼睛,“嗯……是的,不。”
“你意思是说他素来没有人情味儿,只是表现得和蔼?”
“是的。”
“你觉得范是个奇怪的人吗?”
“哈?哦,是的,是的。比如,他总是定购鱼子酱。”
“鱼子酱?”
“对啊,我这么多顾客只有他买这个。我过去得专门为他定购各种各样的鱼子酱——白鲟的、三文鱼的,但大部分是黑鱼的,就是最好的那种。”
“伯恩海姆先生,还有霍利斯镇长和鲁登治安官,麻烦你们到隔壁房间正式辨认一下尸体。”
验尸官离开讲台,三个阿罗约居民跟随其后。在他们回来之前的这段时间里,全场陷入一片嗡嗡声,宛如幕间节目一般。那杂货铺老板的红面孔蒙上了一层灰色,眼中浮现出恐惧。
埃勒里·奎因叹了口气。一个校长,住在只有两百人的村子里,居然会定购鱼子酱!也许鲁登治安官比看上去要精明些。从范的工作和生活环境看,他的过去明显要奢侈得多。
地方检察官克鲁米特那又高又瘦的身影慢吞吞地出现在证人席,听众顿时一阵激动。此前进行的事都微不足道,现在才是揭示真相的时刻。
“检察官先生,”验尸官斯台普吞紧张地朝前探着身子说道,“你是否调查了死者的背景?”
“是的!”
埃勒里垂头弯腰地坐着,他不喜欢这位活力十足、充满气势的地方检察官,但克鲁米特冰冷的目光里带着某种预兆。
“请叙述你所发现的情况。”
汉考克县的地方检察官紧握证人椅的扶手。“安德鲁·范九年前出现在阿罗约,应聘村里学校的校长。他的证明文件和预备工作都令人满意,于是他被镇委员会雇用。他带了那个男人,即他的仆人克林一起来,在阿罗约路租下那座屋子,一直住到了他死。他的教学任务完成情况令人满意,在阿罗约居住期间他的行为亦无可非议。”克鲁米特威严地停了停,“我的调查人员试图追踪他来到阿罗约之前的情况,我们发现他曾在匹兹堡当过公立学校的教师。”
“在那以前呢?”
“没有线索,但他是一个入了美国籍的公民,十三年前在匹兹堡获得公民身份。他的证件在匹兹堡存档,记载着他加入美国籍前是亚美尼亚人,生于一八八五年。”
亚美尼亚人!埃勒里在栏杆后揉了揉下巴想,那离加利利[4]不远……一些奇特的想法划过脑海,但他不耐烦地抛弃了它们。
“你也调查过范的仆人克林的情况了吧,检察官先生?”
“是的。他是个弃儿,由匹兹堡圣文森特孤儿院抚养照料,一成年就被孤儿院雇用干各种杂活,且一直住在那儿。安德鲁辞去匹兹堡公立学校职务、接受阿罗约任命的职位后访问了孤儿院,表达了要雇用一个仆人的心愿。看到克林似乎比较适合,范就小心翼翼地调查了他的情况,并表示满意。于是两人便来到阿罗约,在这儿他们一直待到范死去为止。”
埃勒里懒洋洋地想:什么动机驱使一个人辞了像匹兹堡这样一个大都会的差事,来接受像阿罗约这样一个小村庄的工作呢?有犯罪记录,希望躲开警察?不可能,大城市里反倒更容易藏起来,小村庄不行。不,他确信这是某种更深奥、更隐晦的事,也许牢牢根植于那个死者的脑子里。有些人在生活中遭受挫折后会寻求孤独,这种情形很可能跟安德鲁·范这位爱吃鱼子酱的阿罗约校长一致。
“克林是什么样的人?”斯台普吞问。
地方检察官看上去一脸厌烦。“孤儿院报告说他是个头脑相当简单的人——我相信他们认定他从心理学角度而言是个白痴,是个人畜无害的家伙。”
“他有没有表露过杀人倾向,克鲁米特先生?”
“没有。他在圣文森特孤儿院被认为是一个为人和顺、迟钝呆笨的人,对孤儿院其他孩子十分温柔。在院里他谦逊有礼,容易满足,懂得尊敬上司。”
地方检察官润润嘴唇,看来打算开始按照约定揭露真相。但验尸官斯台普吞匆忙让他走开,把杂货铺老板叫了来。
“你认识克林吧,伯恩海姆先生?”
“认识,先生。”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安静,天生性格很好,平时沉默得像头公牛。”有人笑了,斯台普吞看上去很恼火,他倾身向前。
“克林在阿罗约以力气出名,这是真的吗,伯恩海姆先生?”
埃勒里一笑。验尸官是个单纯的人。
伯恩海姆嗓子里发出咕的一声。“哦,是的,那个克林力气大得很,能举起一大桶糖!但他连一只苍蝇都不肯伤害,验尸官先生,我记得有一次……”
“好了,”斯台普吞急躁地说,“霍利斯镇长,请你再次到证人席上来。”
马特·霍利斯脸上放光,埃勒里断定他是个油腔滑调的小个子。
“你是镇委会的头儿吗,霍利斯镇长?”
“是的!”
“把你知道有关安德鲁·范的全部情况给陪审团说说。”
“他做事总让人满意,跟任何人都没来往,是个用功的家伙。放学后他住在我租给他的那间漂亮屋子里,一些人认为他遭过抢劫,另一些人认为他是外国人,可我不这么想。”镇长看起来言简意赅,“安静,就那么回事。不睦邻?嗯,那是他的事。要是他不想跟我和鲁登治安官一块儿去钓鱼,那也是他的事。”霍利斯微笑着点头,“另外他说一口地道的英语,就跟你我一样,验尸官先生。”
“就你所知,有客人来拜访过他吗?”
“没有,当然我无法肯定。不过他是个奇怪的家伙,”镇长若有所思地继续说道,“有几次我有事去匹兹堡,他要我帮他买书——是些古怪的书,用来装模作样的玩意儿。哲学的、历史的、关于星星的,诸如此类。”
“是的,是的,非常有趣,霍利斯先生。说起来,你还是阿罗约的银行行长,是不是?”
“是,我就是。”镇长脸红了,谦虚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小脚。埃勒里从他的表情推断,他在阿罗约镇上主宰一切。
“安德鲁·范在你银行里开过账户吗?”
“没有。他通常把薪水以现金形式取出来,但我认为他也没在别的银行存钱,因为我问过几次——你懂的,生意就是生意——他说自己把钱放在屋里。”霍利斯耸耸肩道,“说不相信银行。哦,各人有各人的喜好,我不会跟他争论……”
“这事在阿罗约广为人知吗?”
霍利斯犹豫了。“嗯……嗯,也许我在什么地方提到过,我想镇上几乎人人都知道校长的奇怪性格。”
验尸官挥手让镇长离开证人席,又传鲁登治安官上来。治安官动作呆板地走上前,像是一个对这类事情该如何处置自有主见的人。
“星期五上午,亦即十二月二十五日,你是不是搜查了安德鲁·范的屋子,治安官?”
“是的。”
“你找到钱没?”
“没有。”
旁听席的人都倒抽了一口气。抢劫!埃勒里皱起眉头,真是一片混沌,难以理解。这起罪案一开头带着宗教狂热分子的烙印,可接下来竟然变成金钱失窃,两者完全不协调。他将身子前倾……一个男人拿了什么东西到讲台上去,是一个砸扁了的廉价绿色铁皮盒,搭扣已经严重变形,小小的锁无力地挂着。验尸官从助手手上接过盒子打开,又倒转过来,发现是空的。
“治安官,你认出这只盒子了吗?”
鲁登吸了吸鼻子。“我马上就要说到这个。”他用自己那嘶哑的低音说道。
“在范的屋里发现时就已经这样了。这是他放钱的盒子,毫无疑问。”
验尸官把它举着拿到陪审团成员前,后者正伸长脖子看。“陪审团请注意这件证物……好了,治安官,请阿罗约邮政局局长出庭作证。”
一个枯瘦的单腿小老头一瘸一拐地走上证人席。
“安德鲁收到的邮件多吗?”
“不多,”邮政局长尖声说,“除了广告之外,几乎没怎么收到过别的邮件。”
“他死前那个星期有什么信件或包裹吗?”
“没有!”
“他常寄信吗?”
“不,他只偶尔寄两三封,这三四个月来一封都没寄。”
验尸官手下的内科医师斯特朗被传唤进来。一提到他的名字,观众们发狂似的开始耳语起来。他没精打采,一脸哀愁,耷拉着脑袋沿过道走来,像是有着无穷无尽的时间一般。
在他坐下后,验尸官问道:“斯特朗医生,你第一次检验死者尸体是什么时候?”
“发现尸体后两小时。”
“你能给陪审团确定死亡的大概时间吗?”
“可以。我认为这人在交叉路口被发现时,已经死了六到八个小时。”
“那就能确定谋杀是在圣诞节前夕,午夜左右发生的了?”
“对。”
“关于尸体,你能给陪审团提供更进一步且跟这次质询相关的细节吗?”
埃勒里笑了。验尸官斯台普吞本人把工作干得滴水不漏,他的话语冠冕堂皇,全是官方口吻;而观众们呢,从彼此的交谈中可以看出他们已被深深感染。
斯特朗医生叉起腿,用厌倦的声音说:“除了头被割下之后在脖子上留下的伤口以及手脚的钉孔之外,尸体上没有其他痕迹。”
验尸官半抬起身体,肚子突然撞在桌边上。“斯特朗医生,”他用嘶哑的声音问道,“从这个事实,你得出了什么结论?”
“死者很可能是头部被击打或被枪射中死掉的,因为他身体的其他部位没有发现别的暴力痕迹。”
埃勒里点点头,看来这个一脸哀愁的乡村医生脑子不错。
“据我看来,”这位验尸官手下的内科医师继续说,“受害者在头被切下时已经死了。从颈根留下的伤口情况看,凶手用了一种非常锋利的工具。”
验尸官从自己面前的桌子上拿起一件之前小心翼翼平放着的物体,把它举了起来。这是一把长柄的、看上去十分邪恶的斧子,刃口没有血的部分闪着光。“斯特朗医生,你看这件武器能把受害者的头从躯体上割下来吗?”
“能。”
验尸官转向陪审团道:“这个证物是在安德鲁·范家靠后面的厨房里找到的,放在地上,也就是在谋杀发生的地方。让我提醒诸位先生注意,凶器上没有指纹,这表明凶手要么戴了手套,要么使用后擦掉了斧子上的痕迹。这把斧子已被确定是死者的财产,平常都放在厨房里,一般由那个失踪的克林用来劈木材……就这些,斯特朗医生。皮克特上校,请你到证人席上来。”
西弗吉尼亚州警察局局长答应一声,他是一个军人模样的大个子。“皮克特上校,你有什么要报告的?”
“我们对阿罗约邻近地区进行了彻底搜查,”皮克特上校用机关枪似的声音说,“但还是没能找到被害人的头,也没发现失踪仆人克林的踪影。我已将克林的相貌描述发往邻近各州,大家正在找他。”
“调查死者及失踪者最后被目击的情况,我想是由你负责的吧,上校。你发现什么了吗?”
“安德鲁·范最后被人见到是在十二月二十四日星期四下午四点,他拜访了阿罗约的一个居民丽贝卡·特劳布太太,提醒她说,她儿子威廉学习成绩拖后腿了,威廉是他学校里的一个学生。之后他就离开了。就我们目前能找到的证人来看,没有人见到他再次活着出现。”
“克林呢?”
“克林最后是在阿罗约和普敦之间被一个农夫蒂莫西·特雷纳见到的,时间是同一天下午四点过几分。他付现金买了一英斗[5]土豆,扛在肩上走了。”
“那一英斗土豆在范的屋内发现了吗?在断定克林是否到家方面,上校,这也许很重要。”
“是的。土豆原封不动放在那儿,并且已由特雷纳确认,就是当天下午从他店里买的那一英斗。”
“你还有别的什么要报告吗?”
在回答之前,皮克特上校朝法庭四周看了一圈。当他冷酷地说出下面的话时,张开的嘴巴就像个陷阱:“我当然有!”
法庭变得死一般寂静。埃勒里疲倦地笑笑,知道揭发开始了。皮克特上校凑过去,在验尸官耳边嘀咕了句什么,斯台普吞眨眨眼、微微一笑、揩揩胖脸又点点头。听众们也感觉到有什么事件正要发生,都在自己位置上扭来扭去。皮克特静静地朝法庭后面什么人做了个手势。
一个高个子骑警走出来,抓着一个人的手臂。那人是个小个儿老头,满面惊愕,乱蓬蓬的棕色长发,邋遢的棕色胡须,生着一双闪闪发光的小眼睛——一双狂热者的眼睛。他的皮肤呈脏黄铜色,因风吹日晒而劳损起皱,像一辈子都生活在室外。埃勒里眯起眼睛望去,只见他下身穿一条覆盖了泥块的黄褐色短裤,上身披一件灰色的高领旧毛衣。他裸露的棕色双脚上如绳子般缠绕着灰白的静脉血管,套着一双古里古怪的凉鞋。他手里拿着一件引人注目的东西——一根权杖似的棍子,顶上安放着粗制的蛇形雕像,显然是由一个拙劣的工匠做出来的。
现场立即起了一阵骚动,观众爆发出一阵大笑,验尸官像个疯子般敲着桌子恢复秩序。
在那骑警和他指控的怪人身后,慢腾腾地拖脚走着一个工作裤上沾满油渍的白脸年轻人。显而易见,大部分观众都认识他,因为当他经过时,很多只手悄悄伸出来充满鼓励地拍了拍他,同时整个屋里其他观众开始公然对着他畏缩的身影指指点点。
这三个人穿过围栏入口坐了下来。那棕色胡须的老人显然处于极度恐惧之中。他的眼珠不停转动,一双棕色的瘦手放在自己拿着的奇怪棍子上,如同抽搐一般不断捏紧和松开。
“卡斯珀·克罗克上证人席!”
穿油渍工作裤的白脸青年人咽下一大口唾沫,站起来走上证人席。
“你在威尔顿的缅因街开了一家汽车修理铺和一个加油站是吧?”验尸官问。
“噢,是的,你认识我啊,先生……”
“请回答我的问题。”斯台普吞严厉地说,“向陪审团陈述圣诞节前夕夜里十一点左右发生了什么。”
克罗克深吸了一口气,像要寻找最后一道友好的目光般朝四周扫了一眼,说道:“圣诞节前夕我关了自己的汽车修理铺,打算庆祝一番。我住在位于铺子正后方的一间屋子里。那天晚上十一点,我和妻子坐在前厅,这时突然听到外面什么地方传来一阵可怕的撞击声和吵闹声,好像是从我铺子里发出的,于是我跑了出去。天黑得要命,”他又咽下一大口唾沫,很快继续说下去,“嗯,是个男人站在那儿捶铺子的门,他一看见我……”
“稍等一下,克罗克先生,他穿什么衣服?”
汽车修理铺老板耸耸肩,“天太黑,我没看清,再说也没道理要特别留意啊。”
“你好好看清那个人的样子没?”
“看清了,先生,他站在我的夜灯前。他穿得严严实实——天气固然很冷——但在我看来,他不想被人认出。总而言之,我看见他脸刮得很干净,黑皮肤,有点儿像外国人,不过他说一口地道的老式美国话。”
“你认为他多大年纪?”
“哦,三十五岁左右,也许大些也许小些,这很难说。”
“他想干什么?”
“他要租辆小车,载他去阿罗约。”
法庭里十分安静,埃勒里能听到一个坐在他身后一排的矮胖子发出喘气声。观众陷入紧张之中,全都坐到了座位的边缘。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验尸官问。
“哦,”克罗克更自信地回答道,“我不大喜欢那生意——当时已经是平安夜里十一点,我老婆得独自在家。可他掏出一个钱包说:‘如果你答应开车,我就给你十美元。’哦,先生,这对像我这样的穷人来说可是一大笔钱,于是我说:‘没问题,陌生人,我送你去。’”
“你开车送他去了?”
“是的,先生,我送他去了。我回家带上自己的外衣,跟我老婆说要外出半个小时左右。然后再回去,开了我的旧车出来,他一上车我们就出发。我问他要去阿罗约的什么地方,他说:‘阿罗约公路不是有个和新昆布兰-皮尤敦公路交汇的地方吗?’我说:‘是的,确实有。’他说:‘嗯,那就是我要去的地方。’我开车把他送到那儿,他下了车,然后给我十美元。接下来我把车掉头,急忙回家去,不知怎么感到毛骨悚然,十分吓人。”
“你离开时看到他干什么了吗?”
克罗克用力点点头,“我转头越过肩膀望过去,他妈的差点把车开进沟里。他拿着一把钉耙朝阿罗约的方向走去。他腿跛得相当厉害,先生。”
坐在骑警身旁的棕色胡须怪人发出一阵喘息声,他的眼珠子疯狂地转来转去,仿佛在寻找一条逃跑的道路。
“哪条腿,克罗克先生?”
“嗯,他有点疼惜左腿,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右腿上。”
“那是你最后一次见到他吗?”
“是的,先生,也是第一次,在那天晚上以前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好了。”
克罗克满心感激地离开证人席,匆忙沿过道朝门口走去。
“喂,”验尸官斯台普吞突然开口,让那棕色胡须的小个子大吃一惊,后者正畏缩在一把椅子里睁着充满警惕的眼睛,“你,在那边的,到证人席上来。”
骑警站起身,拖着棕色胡须的人站起来并推他向前。小个子毫不反抗地走着,但他疯狂的眼中带着恐慌,身子老想往后缩。骑警粗鲁地把他咚一声放在证人椅子上,然后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你叫什么名字?”验尸官斯台普吞问道。
那个人坐在证人椅上,顿时成为全场瞩目的焦点,看到他那古里古怪的衣着和外貌,观众又爆发出一阵大笑,过了好长时间法庭才恢复秩序。在此期间那证人舔着嘴唇,身子往两边摆来摆去,自言自语呢喃个不停。埃勒里吃惊地发现那人在祈祷,对着那根权仗顶上的木蛇祈祷,这可真令人惊讶。
斯台普吞紧张地重复了问题。那人握住棍子中部离一端有一臂长距离的地方,向后耸了耸瘦得皮包骨的肩膀,似乎正从这种姿态中聚集储存的力量和尊严。他直视着斯台普吞的眼睛,用清晰尖锐的声音说:“我是名叫哈拉克特之人,正午太阳之神。拉-哈拉克特,就是猎鹰的意思!”
全场陷入令人瞠目结舌的寂静。验尸官斯台普吞眨眨眼睛,身子往后缩了缩,像是什么人突然在他面前发出莫名其妙的威胁一般。观众都张大了嘴巴,然后再次爆发出歇斯底里的笑声——这回不是为了嘲弄,而是由莫名恐惧激起的大笑。这个人体内有种可怕而怪诞的东西,全身散发出的一本正经里带着令人难以想象的狂热。
“你是谁?”验尸官声音微弱地问。
自称哈拉克特的人将双臂交叉于他骨瘦如柴的胸前,权杖在身前紧握,并不打算屈尊回答。
斯台普吞摸摸脸颊,似乎很困惑,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呃……你的职业是什么,呃……哈拉克特先生?”
埃勒里让身子在座位上陷得更深些。他为验尸官脸红,场面开始变得令人不快。
哈拉克特僵硬的嘴唇里吐出严厉的话语:“我是虚弱人士的治疗师,能让生病的躯体恢复健康强壮。我是黎明之舟曼泽特上扬帆之人,我是黄昏之舟梅塞恩特上归航之人[6]。有人叫我荷鲁斯[7],地平线之神[8]。我是努特[9]的儿子;努特是天空女神,是盖布[10]的妻子,也是伊西斯[11]和欧西里斯[12]两人的母亲。我是孟菲斯[13]至高无上的神。我是阿顿[14]—”
“住口!”验尸官喝道,“皮克特上校,看在上帝的分上,这是怎么回事?我想你说过,这个疯子是个重要人物,对审讯有帮助!我……”
州警察局局长急忙站起来。那个自称哈拉克特的人冷静地等着,最初的恐惧已烟消云散,好像在他扭曲的脑子深处,他意识到自己正在主导局势。
“对不起,验尸官先生,”上校迅速地说,“我本该提醒你,这个男人头脑不正常。我想最好由我来告诉你和陪审团他是干什么的,然后你们可以更直截了当地提问。他搞一种医药展[15]——诸如此类稀奇古怪的事,什么东西都涂上太阳、星星和月亮,以及埃及法老的奇异画像。看来他相信自己就是太阳还是什么的,不过于人无害。他像个吉卜赛人一般,坐辆老马拉的四轮车到处游历,从一个镇子跑到另一个镇子。他到过伊利诺伊、印第安纳、俄亥俄和西弗吉尼亚,宣传、销售一种涂在头发上包医百病的药剂……”
“这是年轻人的万能药,”哈拉克特严肃地说,“是瓶装的阳光。我是被选中布道太阳真理的人,我是孟图[16]、阿图姆[17]和……”
“就我所知那只是普通的鱼肝油,”皮克特上校咧嘴笑着解释,“没人知道他的真名,我想他自己也忘了。”
“谢谢你,上校。”验尸官用尊重的语气说道。
埃勒里坐在他硬邦邦的座位上,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发现弄得无比兴奋,这种激动甚至延伸到了脊髓之中。他认出疯子手上那个做工拙劣的纹章是乌赖乌斯[18],棍子是代表古埃及人无上神性和他们神袭法老的蛇杖。一开始从蛇的设计来看,他倾向于认为那是马马虎虎做出来的商神杖[19],但墨丘利的标识总要包括翅膀;而这个,他竭尽全力睁大眼睛,也只能看到一个粗糙的太阳圆圈围绕在那条蛇或者说那几条蛇的头顶上……属于法老王的埃及!从这有趣的小个头疯子嘴里掉出一大堆熟悉的名字:荷鲁斯、努特、伊西斯、欧西里斯;其他名字听上去虽然很陌生,但都充满了埃及风味……埃勒里把身子坐得笔直。
“呃——哈拉克特,或者你叫自己什么都好,”验尸官说,“你听到卡斯珀·克罗克关于一个黑皮肤、脸刮得很干净的跛腿人的证词了吗?”
大胡子眼里闪过一抹更理性的眼神,随后那潜藏于深处的恐惧又重新出现其中。“那……那跛腿的人,”他支吾着,“我听到了。”
“根据这描述,你认出是谁了吗?”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认出来了。”
“啊!”验尸官叹息着说,“喂,哈拉克特,我们有进展了。”他的声调高兴而友好。“这人是谁,你怎么知道是他呢?”
“他是我的祭司。”
“祭司!”人群中响起低语声,埃勒里听到他身后那个矮胖子说:“天哪,真是亵渎神明!”
“你的意思,他是你的——助手?”
“他是我的门徒,我的祭司,荷鲁斯的大祭司。”
“是,是,”斯台普吞急忙说,“他叫什么名字?”
“维尔加·克罗萨克。”
“嗯,”验尸官皱眉说,“外国人的名字,呃,是亚美尼亚人?”他质问这棕色胡须的小个子。
“除了埃及之外,没有其他国家。”哈拉克特静静地说。
“好了!”斯台普吞瞪着眼道,“那名字怎么拼?”
皮克特上校说:“那些事情我们都搞清楚了,斯台普吞先生,是V-e-l-j-a,K-r-o-s-a-c。我们是在这个男人车厢里的一些文件上发现的。”
“这维尔——维尔加·克罗萨克在哪儿?”验尸官问。
哈拉克特耸耸肩,“他离开了。”但埃勒里在那双凝视的小眼睛里看出惊恐之色一闪而过。
“什么时候离开的?”
他又耸耸肩。
皮克特上校再次打破沉默。“斯台普吞先生,也许最好由我来说,以便加快审讯的进程。克罗萨克在被我们发现之前总是躲在幕后,他跟随哈拉克特已经好几年了,是个神秘兮兮的家伙。他担任某种业务经理和广告代理人的角色,让哈拉克特能在这儿胡说八道。哈拉克特在西部什么地方碰上的他,两人最后一次在一起是平安夜,他们在霍利迪湾[20]附近露营。”那儿离威尔顿好几英里,埃勒里还记得沿途的某几个路标。“克罗萨克大约十点左右外出,就是那个不知道叫什么的证人宣称最后看到他的钟点,从时间上看完全吻合。”
“你们没发现有关克罗萨克的线索?”
上校看上去被激怒了。“还没有,”他厉声说道,“他就像是被地球吞掉一样消失了。但我们会找到他,他跑不掉的,我们已经把他和克林的相貌描述到处散发出去了。”
“哈拉克特,”验尸官说,“你曾到过阿罗约吗?”
“阿罗约?没有。”
“他们从来没去过西弗吉尼亚北部那么远的地方。”上校解释道。
“关于克罗萨克,你了解些什么?”
“他是个虔诚的信徒。”哈拉克特谨慎地说,“他在祭坛边以崇敬的心情做礼拜;他参加库珀希[21],精神抖擞地听《圣经》,他是我们的骄傲和光荣……”
“哦,好了,”验尸官厌倦地说,“把他带走,骑警。”
骑警咧嘴笑着,站起来抓住棕色大胡子细瘦细瘦的胳膊,把他从证人席上拖了下去。当那两人在人群中消失之后,验尸官露出恶心的表情,并松了口气。
埃勒里跟着叹了口气。他父亲说得对,就算他不夹着尾巴回纽约,至少也会满脸哀愁,从目前情况来看就是这样。整个过程如此疯狂错乱,整件事情如此不可理解,如此缺乏逻辑,已经成了一场闹剧。然而——有一具尸体被残忍地斩首,然后钉在十字架上……
被钉在十字架上!他悚然一惊,发出一声听得见的喘息。在十字架上被钉死——古埃及。他在什么地方碰到过这样怪诞的事情?
审讯进行迅速。皮克特上校拿出许多物件,都是他在哈拉克特的马车上找到的,而哈拉克特说那些东西都属于克罗萨克。它们之间毫无关联,从本质上看没什么价值,也无法作为查找那个男人背景或身份可采用的线索。就像验尸官向陪审团指出的那样,找不到克罗萨克的照片这桩事实表明,如果他们要对那人实施逮捕,会变得相当困难。让事情更为棘手的是,根本没有那个男人笔迹的有效样本。
其他的证人陆续被传唤上来,一些小线索渐渐被众人知悉:没有发现可疑人员在平安夜监视过安德鲁·范的屋子;汽车修理铺老板克罗克于交叉路口离开克罗萨克后,也没发现有谁还看见过后者。范的屋子是唯一在交叉路口附近的住房,那天晚上没有人从旁边经过……从范钉在十字架上的尸体里发现的那些铁钉,来自他自己的工具箱,他通常把工具箱放在厨房的餐具室里。已经明确的事实是,很久以前克林就从杂货铺老板伯恩海姆那儿买来了那些铁钉,其中一大部分用于建造一个堆放木柴的木棚。
直到验尸官斯台普吞站起身,埃勒里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身处的环境。“陪审团的先生们,”验尸官说,“你们已经聆听整个审讯过程——”
埃勒里跳了起来。斯台普吞停下来环顾四周,对被打断感到恼火。“怎么了,奎因先生?你在妨碍审讯……”
“稍等一分钟,斯台普吞先生,”埃勒里迅速地说,“之后你再对陪审团继续陈述。我掌握的情况中有一个事实,在我看来与你们审讯有关。”
“是什么?”地方检察官克鲁米特叫道,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一个新的事实?”
“不是新的事实,检察官先生,”埃勒里微笑着回答,“一个古老的事实,比基督教还要古老。”
“喂!”验尸官斯台普吞叫道。观众伸长了脖子低声咕哝着什么,陪审团成员都从位置上站起来盯着这意外的证人。“你查明了什么,奎因先生?基督教与这有什么关系?”
“什么也没有——我希望,”埃勒里推了推夹鼻眼镜,对着验尸官道,“这件可怕的罪行最有意义的特点,”他严厉地说,“如果允许这样说的话,在这次审讯中完全没有被提及。我指的是:凶手,不管他是谁,特意费尽心机在现场周围涂抹T这一字母或者说符号。交叉路口的T形、路标的T形、尸体的T形、受害者大门上用血涂鸦的T字,所有这些在报纸杂志上都得到了恰当的评论。”
“是的,是的,”地方检察官克鲁米特冷笑着打断,“这些我们都知道。然而你的事实是什么?”
“看这儿。”埃勒里目光紧盯着他,克鲁米特脸红着坐了下来。“我没能找出联系,我承认自己陷入了彻头彻尾的困惑中。但你们知道吗,那个符号T很可能跟字母完全没关系。”
“你是什么意思,奎因先生?”验尸官斯台普吞焦急地问道。
“我的意思是,符号T有着宗教的意义。”
“宗教的意义?”斯台普吞重复道。一个戴牧师领[22]的肥胖老先生从密密麻麻的听众中站起来。“容我冒昧进言,”他用尖锐的语气说,“来打断这位有学问的发言人。我是布道真理的牧师,可我从未听说过这符号T里竟包含着宗教意义!”
有人叫道:“那就听他说说,牧师!”于是牧师脸红着坐了下来。
埃勒里微笑道:“容我反驳这位有学问的牧师,它的意义如下,在许多宗教标志里有一种呈T形的十字架,叫作T形十字架,或者叫Tau[23]十字架。”
牧师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是的,”他叫道,“那不错,但它不是原本的基督十字架,先生。它是异教徒的标志!”
埃勒里轻轻一笑道:“正是如此,先生。在基督时代来临以前,人们使用的不就是希腊十字架吗?T形十字架比人们熟悉的希腊十字架还早了几百年呢,有人认为它原本是阴茎的象征……但要点是这个……”
他停下来深吸一口气,人们在压抑的寂静中等待着。随后他再度推了推夹鼻眼镜,面向验尸官清清楚楚地说:“Tau或者说T形十字架不是它唯一的名字,它有时被叫作,”他停顿了一下,静静地做出结论,“埃及十字架!”
[1]著名连环杀人犯,一九二二年二月在凡尔赛被处决。
[2]彼得·库尔登(Peter Kurten),被称为杜塞尔多夫吸血鬼,也被称作德国的“开膛手杰克”。从一九一三年至一九三〇年间,他共犯下九件谋杀案、七件谋杀未遂案,受害者都是妇女和儿童。一九三一年七月被判处死刑,在科隆遭到斩首。
[3]安德鲁·范的首字母简写。
[4]巴勒斯坦北部一多山地区。
[5]英制的容量及重量单位,主要用于量度干货尤其是农产品的重量,通常一英斗等于八加仑(约36.37升),但不同的农产品对其定义各有不同。
[6]这里哈拉克特自比古埃及的太阳神拉,曼泽特和梅塞恩特是拉穿越天堂的航船。
[7]古代埃及神话中法老的守护神,形象是一位隼头人身的神祇,某些故事中将它跟太阳神拉结合在一起。
[8]荷鲁斯掌管日升日落,因此有一种称谓叫“双地平线的荷鲁斯”。
[9]埃及神话中的天空女神,太阳神拉每晚日落后进入其口中,次日早晨又从其阴门重生。
[10]古埃及的大地之神与生育之神,掌管关押邪恶之人的灵魂,使其无法进入天堂。
[11]古埃及的母性与生育之神,主司生命与健康,是美神与战神的结合体。
[12]埃及神话中的冥王,同时也是生育与农业之神。
[13]古埃及的一个城市,位于开罗西南面,相传是埃及首位法老美尼斯所建。
[14]埃及神话里太阳神的一种,是宇宙的创造者,没有人形,有时被视为拉神的清晨形态。
[15]十九世纪末流行于美国,叫卖具有“奇迹般疗效”药物的宣传展览。
[16]埃及神话中鹰头形象的战神。
[17]埃及神话里的创世神,具有多种不同动物的外形,有时被视为拉神的黄昏形态。
[18]法老前额环绕的圣蛇。
[19]由一根刻有一双翅膀的金手杖和两条缠绕手杖的蛇组成,被视为商业和国际贸易的象征,是古希腊神话中商神赫尔墨斯(罗马神话称墨丘利)所拿的手杖。
[20]西弗吉尼亚的一个小镇。
[21]有关库珀希的解释,后文将会提到。
[22]神职人员衬衣的一个可拆式衣领,钮扣钉在颈后。
[23]希腊文第十九个字母τ。
第三章 亚德利教授
这就是关于案子的全部。不同寻常,难以置信——但到此为止就发展不下去了。埃勒里给威尔顿人民指出的那段神秘联系,与其说驱散还不如说加深了迷雾。对他而言,他也不得其解。人们无法运用逻辑分析一个疯子的奇思怪想,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如果说这问题于他太难的话,那么当然对验尸官斯台普吞、地方检察官克鲁米特、皮克特上校、陪审团、阿罗约和威尔顿的居民以及那许多在验尸日群聚到城里来的新闻记者来说也是太难了。验尸官坚定地抵制诱惑,没有仓促武断地下那种明显但无证据支持的结论。陪审团对此疑惑得挠破了头,在验尸官的指点下,做出“死于未知的一个或多个人之手”的裁决。新闻记者们四处徘徊了一两天。皮克特上校和地方检察官克鲁米特忙得团团转,但毫无进展,就渐渐松懈下来。最终案子在报刊上偃旗息鼓,寿终正寝。
埃勒里泰然自若地耸耸肩回到纽约,他对这问题盘算得越久,越倾向于相信最后的解释会很简单。他认为,没有理由怀疑现有那些压倒性的暗示有错,它们固然是些状况证据,但含义明确。有一个名叫维尔加·克罗萨克的说英语的外国人,有点江湖骗子的风格,他为了自己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暗中策划寻觅,并最终夺去了一位同样出生于外国的乡村校长的性命。杀人方法从犯罪学观点来看有趣,却未必重要。这是一种可怕但可理解的、被躁狂心理和怪奇心火扭曲的情绪表现,隐藏在背后的——是虚假的错误还是宗教的狂热,抑或是嗜血的复仇引起的卑劣污秽故事——很可能永远不为人知。这个克罗萨克在可怕使命完成后,自然会消失不见,也许他正身处波涛汹涌的大海,返回自己的国家。那个男仆克林呢?毫无疑问,这位无辜的受害者被卷入其中,被那刽子手给干掉了,因为他目击了犯罪过程或是瞥见了凶手的面孔。对于克罗萨克来说,他很可能认为自己是被迫干掉克林,把克林当作得在自己身后烧掉的一座桥梁。毕竟他是一个能够毫不畏惧地砍下人头、只为了用残破尸块来展示复仇标志的人,当自身安全可能会遭受意外危险时,他会毫不犹豫地杀死这个制造危险的人。
埃勒里就这么回到纽约,迎接奎因警官那敏锐的目光。
“我不打算说‘我早就告诉你了’,”埃勒里回来的那个晚上,老人在晚饭桌上笑嘻嘻地说,“但我要指出一个道德上的教训。”
“说吧。”埃勒里咕哝着,啃下一块排骨。
“这个道德上的教训是:谋杀就是谋杀。我告诉你这个小白痴,在地球上任何地方犯下的罪行,百分之九十九点九解释起来都非常容易,没有什么需要异想天开的,你得明白。”警官脸上放光,“我不知道你在那被上帝遗忘的乡下指望最终可以搞出什么名堂,不过就连巡逻警察都能告诉你答案。”
埃勒里放下叉子。“但逻辑……”
“别给我讲这种天书!”警官鼻子哼了一声,“快睡觉去吧。”
六个月过去了,在此期间埃勒里完全忘记了阿罗约的离奇谋杀案,因为还有很多其他事情要做。纽约不像宾夕法尼亚,绝对不是个相亲相爱的城市,杀人事件一抓一大把。警官东奔西走忙于调查,埃勒里跟随其后,把自己的特有能力贡献给激起他兴趣的案件。
直到西弗吉尼亚的安德鲁·范在十字架上被钉死六个月之后的六月份,阿罗约的谋杀案才重新闯回他头脑里。
那个月二十二号,星期三,一点火花炸开了。当时埃勒里和奎因警官正在吃早饭,忽然门铃响起,奎因家的小男仆朱纳走过去开门,发现有份给埃勒里的电报。
“真奇怪,”埃勒里说着撕开了黄色信封,“究竟是谁会这么一大早给我发电报呢?”
“谁发来的?”老人满嘴面包,咕哝着。
“是……”埃勒里打开电报,看一眼那打出的署名。“亚德利!”他惊奇地叫了起来,然后朝父亲咧嘴笑笑,“亚德利教授,你记得吧,爸爸,他是我上大学时的一位教授。”
“我当然记得,教古代史的是吧?他来纽约时跟我们一起待过一个周末,是个留着连鬓胡、长相丑陋的家伙,我记得他的模样。”
“最好的连鬓胡之一,人们如今可不再留那种胡子了。天哪,我已经有好几年没听到他的音讯!他到底为什么……”
“我倒是建议,”老人温和地说,“你先读电报,通常那是弄清一个人为什么给你写信的好办法。在某些方面,我的孩子,你的脑子比烂泥还黏稠。”
等注意到埃勒里的脸时,他眼中的闪光消失了,因为埃勒里这位绅士的下巴十分明显地垂了下来。
“怎么回事?”警官急忙问,“有人死了?”他仍然保持中产阶级的迷信,认为电报总预示不详的事情。
埃勒里把黄色信封扔到桌上,跳下椅子,把餐巾丢给朱纳,一面走一面甩掉他的晨衣。
警官开始读电报:
这么多年没联络,你应该仍然喜欢做你自己喜欢做的事,怎么还不来看我呀?我家对面发生了一件你定会感兴趣的谋杀案,是今天早晨刚刚发生的,本地警察正赶赴现场。这件事儿十分怪异,我的邻居被发现呈十字架状钉在图腾柱上,头不见了。我今天等你过来。
亚德利
第四章 布雷德伍德
那辆二手杜森贝格离目的地还有好几里,埃勒里就发现果然有特别事件发生了。当他驶上长岛高速并像往常一样疯狂飙车时,才发现路边布满了县警。警察们这次对看到一个高个子正以每小时五十五英里的速度飞驰的景象,竟表现得漠不关心。埃勒里对自己的爱车固然自负,但仍隐隐希望有位摩托车手能截停他,这样他就能从牙齿缝里向对手喊出“警方特别批准”。原来他用甜言蜜语哄奎因警官打了个电话,让后者巧妙地通知拿索县的沃恩警官说:“我那有名的儿子正在去现场的路上,能麻烦沃恩警官你对这位年轻英豪多多关照吗?”老人特别指出,这位有名的儿子手头有些信息,可以引起沃恩和地方检察官的兴趣。然后他又打电话给拿索县的地方检察官艾萨姆,重复了一遍之前说过的赞美与承诺。艾萨姆早上已经烦透了,只好咕哝些诸如“什么消息都是好消息,警官,让他来吧”之类的话,并保证在埃勒里抵达犯罪现场之前,他们不会带走任何东西。
正午,当杜森贝格钻进长岛一处通往私人住宅的马路上时,被一位骑摩托车的警察拦住了。
“请问一下,这里是布雷德伍德吗?”埃勒里大声地问着。
“对,但你不可以通过,”警察冷酷地说,“掉头吧先生,把车开走。”
“沃恩警官和艾萨姆检察官在等我。”埃勒里微笑着说。
“哦,你就是奎因先生?对不起先生,请继续往前开吧。”
验证通过,埃勒里得意扬扬地把车往前开,五分钟后来到位于两块私有土地之间的公路——其中一块地上聚集了许多辆警车,很显然是凶案现场布雷德伍德;另一块地就在对面,根据推论,正是他的好朋友兼前导师亚德利教授的住处。
教授是个又高又瘦的丑男子,言行举止跟亚伯拉罕·林肯出奇地相像。他一看见埃勒里跳出杜森贝格,就立刻走过来握住对方的手。
“奎因!再次看到你真让人开心。”
“我也一样,教授,这都多少年了!你到长岛来干什么?记得上次接到你的信时,你还住在大学校园,每天都在折磨那些二年级学生。”
教授从下巴的短黑胡子间露齿一笑道:“我租了路对面那幢泰姬陵,”埃勒里转头一看,只见亚德利教授的拇指指着从树丛中伸出来的几处尖顶,以及一个拜占庭式的圆屋顶——“是我一个疯狂的朋友出租的。他被几只来自东方的虫子咬过之后,就建了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已经偷偷溜到小亚细亚去了,于是这个夏天我就待在这里工作,因为我想要安静一点的环境来研究亚特兰蒂斯[1]传说的源头,这篇论文已经拖很久啦。你还记得柏拉图的著作[2]里提到过它吗?”
“记得,”埃勒里笑着说,“我也记得培根的新亚特兰蒂斯[3],只不过我对文学的兴趣总大于科学。”
亚德利咕哝了一声:“你还是个愣头青……不说了,你看,这就是我碰上的事情。”
“你到底是怎样才会想起我的?”
他们两人在布雷德伍德拥挤的私人车道上穿梭,朝一幢殖民地时代风格的大建筑物走去,那巨大的列柱在正午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
“实属巧合。”教授讽刺地说,“我本来就对你的事业甚感兴趣,而且深深着迷于你的丰功伟绩,因此五六个月前西弗吉尼亚发生那起骇人听闻的谋杀案时,我贪心地看了好多相关资料。”
埃勒里在回答之前,先熟悉了一下眼前的景色。布雷德伍德,属于一个有钱人的产业,正一丝不苟地呈现在他眼前。“我知道没有什么能逃脱你的眼睛,毕竟它们鉴定过成百上千份莎草纸[4]和石碑资料。这么说来,我逗留在阿罗约期间作的那份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命案分析,你也已经看过啦?”
“看过了,可惜你的浪漫主义没有完成。”教授窃笑道,“与此同时,我对你构筑假说的基本原则在于追根溯源这一点十分欣慰,因为这是我一直以来都想塞进你那顽固脑袋里的想法。是埃及十字架吗,我的孩子?恐怕你这种戏剧性的触觉已经扼杀了从科学上看简单而纯粹的真相……好吧,我们到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埃勒里焦急地皱起眉头问道,“Tau十字架当然是原始的埃及符号……”
“我迟些再跟你讨论。我认为你得去跟艾萨姆碰一下。他是个好人,允许我在这里到处走动。”
拿索县的地方检察官艾萨姆站在屋前的台阶上,旁边就是洋溢着殖民地风格的门廊。他是个矮胖的中年人,有一双湿润的蓝眼睛,额头上留着U型的灰白色额发。他正和一位穿便服的高大男子激烈地讨论着。
“呃,艾萨姆先生,”亚德利教授说,“这是我的门生,埃勒里·奎因。”
两个男人迅速转过头来。“哦,是的,”艾萨姆仿佛在想着一件不相干的事情一般说,“很高兴你能来,奎因先生。我不知道你能做些什么对我们有帮助的事情,不过,”他耸耸肩道,“向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拿索县的沃恩警官。”
埃勒里和两位绅士握手致意。“你们允许我们在附近走动吗?我保证一定不会妨碍你们工作。”
沃恩警官露出黄黄的牙齿说:“我们正需要有人来妨碍工作,我们目前只能静静站着,奎因先生。你想看看尸体吗?”
“我想这应该是惯常做法,一起来吧教授。”
四个人从门廊的楼梯走下来,开始沿环绕房子东侧的碎石小径步行。埃勒里充分体验到这处房产的庞大,只见房子坐落于他之前停下杜森贝格的私人车道与一个海湾之间,在主屋可以看到水面反射阳光的粼粼波纹。地方检察官艾萨姆解释说,水体来自长岛海湾[5],被称为凯加姆海湾。海湾水面上可以看到一座小岛树木丛生的倒影,教授指出那叫牡蛎岛,岛上住着一群奇怪的……
埃勒里好奇地看着教授,但是艾萨姆却暴躁地说道:“我们迟些再说那个吧!”亚德利只得耸耸肩,不再继续说下去。
碎石小径逐渐远离主屋,离那幢殖民地风格建筑物不到三十英尺处,一大片树丛包围了他们。再往前一百英尺,他们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块空地,空地中心矗立着一个奇怪的物体。
他们暂时停步不再说话,如同人们面对突发死亡时的表现一样。物体四周站满了县警和侦探,但埃勒里的眼睛只注视着那个物体。
那是根高达九英尺、雕满花纹的大木柱,像经过了几个世纪的风吹雨打,已经变得黯淡无光、污渍斑斑、破损处处。从柱子上遗留的痕迹来看,它原来的色彩一定十分华丽。雕刻的图案由鬼面具跟杂交动物混合而成,顶端有一只做工粗糙的老鹰,尖嘴朝下,翅膀往两边伸展。埃勒里立即惊讶地发现了一个事实:老鹰的翅膀又宽又平,伸展开去之后跟大写字母T非常相像。
被砍掉头部的男性尸体就吊在上面,双臂用大量绳索绑在老鹰的双翼上,双脚也用类似方式垂直绑在离地约三尺左右的地方。在老鹰尖利的木嘴下方一英寸左右是个血洞,那里原本是死者头颅所在。这凄惨的光景既悲哀又可怕,被切断的尸体带着一种无助,就跟被砍头的布娃娃一样令人同情。
“好吧,”埃勒里用颤抖的声音笑了笑说,“真够惨的,不是吗?”
“令人震惊,”艾萨姆喃喃自语道,“我从没见过这种事儿,能让你连血液都凝固了。”他颤抖着说,“过来,快把该做的事情做完吧。”
他们走近柱子,埃勒里注意到离尸体数码远的空地上有间茅草覆盖的凉亭,一位骑警正好站在凉亭门口。然后,他让注意力重新回到尸体上。这是一个中年男子,有个很大的啤酒肚,双手粗糙而衰老。尸体下身穿着灰色法兰绒西装裤,上身的丝质衬衫领子敞开,外面套一件天鹅绒材质的晚礼服,脚蹬白鞋白袜。整个身体从脖子到脚趾全都鲜血淋漓,就像用一大桶血洗过一样。
“一根图腾柱,不是吗?”他们从尸体下方经过的时候,埃勒里问亚德利教授。
“图腾柱?”亚德利严肃地说,“大家都偏爱这个术语啊……对,可以这么叫。我不是研究图腾的专家,但可以确定这个物体要么是北美土著的图腾柱,要么是个足以鱼目混珠的赝品,此前我从没见过类似的东西。这只鹰大概代表鹰族。”
“我猜尸体的身份已经确认过了?”
“当然,”沃恩警官说,“你看到的这具残尸属于托马斯·布雷德,布雷德伍德的业主,是个家产百万的地毯进口商。”
“但尸体还没放下来,”埃勒里耐心地说,“你怎么确定他就是托马斯·布雷德?”
艾萨姆看上去吃了一惊。“哦,肯定是布雷德。我们早就验过他的遗物,而且你也没法完美伪装他那个啤酒肚,不是吗?”
“我想确实没办法,那么是谁发现尸体的?”
沃恩警官开始说明经过:“今天早上七点半左右,布雷德家里一个身兼司机和园丁职责的用人,名叫福克斯的小伙子,发现了尸体。福克斯住在大宅另一侧、位于丛林的小屋里,今早他像平常一样来到主屋取车——车库在屋子后方——给乔纳·林肯用,林肯是这里的住客之一。他发现林肯还没洗漱好,于是就到处走走看看花,结果看到了这个东西,他被吓得不轻。”
“我想也是。”亚德利教授回应道。他一点都不惊讶,也不觉得想吐,反而带着冷静和深思,开始检查图腾柱和上面挂着的可怕尸体,仿佛那是一处罕见的历史遗址。
“接下来,”沃恩警官继续说道,“他勉强控制住自己,跑回大屋叫醒了所有人,这是惯常做法。林肯虽然紧张,但依然能够保持冷静,他控制住现场直到我们前来,没有人碰过现场的东西。”
“林肯是谁?”埃勒里愉快地问道。
“是布雷德经营的布雷德·梅加拉公司的总经理,你知道的,”艾萨姆解释道,“就是那个威武霸气的地毯进口商。林肯住在这里,我想布雷德很喜欢他。”
“未来的地毯界之王?那么梅加拉也住在这里吗?”
艾萨姆耸耸肩膀说:“他不去旅行时会住在这里,但目前他出海了,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回来,平常都是布雷德在处理公司的事务。”
“那么梅加拉先生这位旅行者,对这个图腾杆——喔,不,该说是图腾柱,按教授的说法,这事儿不重要——该负起责任喽!”
有个提着黑色手提包的矮小男人面无表情地沿着小路朝他们走来。
“鲁姆森医生来了,”艾萨姆松口气说,“他是拿索县的法医。你好啊,医生,看看这个!”
“我在看呢,”鲁姆森语调中带着不快,“这是什么?芝加哥的牲畜养殖场吗?”
埃勒里仔细检查着尸体,发现已经非常僵硬了。鲁姆森法医摆出一副专家的派头仰面看着尸体,然后吸吸鼻子说:“好了,把它弄下来,快弄下来。难道要我爬上柱子验尸吗?”
沃恩警官朝两名警员打了个手势,两人拿着刀子走了过来。其中一名警员跑进凉亭,几分钟后拿着一把做工粗糙的椅子回来。他将椅子摆在图腾柱旁边,爬上去举着刀子。
“要我切断绳子吗,头儿?”在朝绳堆挥刀砍下前,他问了一句,“也许你想要一条完整的绳子,我应该可以把绳结解开。”
“你把绳子切断吧,”警官用尖利的声音说,“我想看看那个绳结,可能会是条线索。”
有更多的警员走了过来,而放下尸体这一令人压抑的工作则一直在沉默中进行。
“说起来,”当大家站着看尸体被放下来的过程时,埃勒里评论道,“凶手是怎么把尸体搬到那么高的地方,然后将尸体的手腕绑在离地九英尺的老鹰翅膀上的呢?”
“跟警员们现在的做法一样。”地方检察官冷冰冰地回答,“我们在凉亭找到一把血迹斑斑的椅子,跟刚才用的那把很像。凶手要么有两个人,要么是个强壮结实的家伙,否则干不来这活儿。即使用到椅子,把尸体搬到那个位置也够呛。”
“椅子是在哪里找到的?”埃勒里若有所思地问道,“那个凉亭?”
“对,凶手应该是在用完以后再把椅子放回去的。凉亭里还有很多其他东西,奎因先生,我建议你去看一下。”
“有个别的东西大概会引起你的兴趣,”等到尸体终于从绳索中被解放出来放到草地上,沃恩警官才突然说道,“看这个。”
他从口袋里掬出一个红色的圆形小玩意儿,交给埃勒里,原来是一枚红色的木制西洋跳棋[6]棋子。
“嗯,”埃勒里说,“挺普通的啊。你在什么地方发现的,警官?”
“在这片空地的砂砾里,”沃恩回答道,“离图腾柱右侧几英尺远。”
“为什么你认为它重要?”埃勒里用手指翻弄着棋子道。
沃恩微笑道:“先告诉你我们是怎么找到它的。首先,它被搁在这儿没多久,你能从它的状态看出来。其次,在那片干净的灰白色砂砾上,一件红色物体就跟一只受伤的大拇指一般引人注目。福克斯每天都会用梳草机整理这些草地,所以它白天不大可能会在这儿——总之福克斯说了它当时不在。我当即感觉它跟昨晚的事件有关,因为在黑暗中看不到它很正常。”
“精彩绝伦,警官!”埃勒里微笑道,“你是一个完全合乎我心意的人。”这时他听到鲁姆森医生发出一连串完全不像法医风格的可怕诅咒,于是顺手归还了那枚棋子。
“怎么回事?”艾萨姆匆匆赶过去问,“你发现什么了吗?”
“这是我见过最奇怪的事儿,”验尸官突然叫道,“看这里。”
托马斯·布雷德的尸体在离图腾柱几英尺远的草地上伸展着,像一尊倒下的大理石雕像。尸体呈现不自然的僵硬状态,埃勒里出于自己不幸却充分的经验,意识到尸体还处于死后僵直阶段。它平躺在草地上,双臂仍然保持张开的姿势,除了肚子和衣服外,跟六个月前埃勒里在威尔顿看到的安德鲁·范的尸体十分相似。他不满地回想起来,两起案子都是将人砍成一个T字形……他摇摇头,跟其他人一起弯下腰,看看是什么扰乱了鲁姆森医生工作。
医生已经抬起死者右臂,指着那苍白的手掌。掌心里有个圆形的红色斑点,像是用骰子端端正正印出来的,只是轮廓稍显模糊,呈不规则状。
“你们到底管那叫什么?”鲁姆森医生抱怨道,“那不是血,看上去更像油漆或染料。可真该死,我不明白凶手干吗要这样做。”
“看来,”埃勒里缓缓道,“你的预言正成为现实,警官。那枚西洋跳棋棋子——在图腾柱右边——的印迹在死者右手上……”
“老天爷,是的!”沃恩警官叫道。他重新把那枚棋子拿出来放在死者掌心的红印上,发现完全吻合,于是带着胜利和迷惑交织的神色站了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地方检察官艾萨姆摇摇头。“我认为这件事情并不重要。你还没看布雷德的书房,沃恩,所以你不知道那里有一盘西洋跳棋的残局。我们现在进屋的话,你会发现更多有关西洋跳棋的情况。由于某种原因,布雷德在被杀死时手里握着一枚棋子,而凶手并不知情。棋子在死者就要被捆绑起来的时候从他手里掉落下来,整件事情就是这样。”
“那么凶案是在室内发生的吗?”埃勒里问道。
“哦,不是,是在凉亭那儿,有大量证据可以说明这个事实。不,我想针对那枚棋子的解释本身很简单。它像是一步臭棋,很可能是布雷德手上的汗水和热量让颜色脱落了。”
他们留下鲁姆森医生在草地上检查那已不成人形的尸体,在一群沉默的警官的簇拥下,动身前往离图腾柱只有几步之遥的凉亭。在举步穿过那低矮的入口前,埃勒里曾抬头看了看上面和四周。
“我没看到外面有电器装置,真奇怪……”
“凶手想必用了手电,如果说这件事真是在黑暗中发生的话,”警官说,“鲁姆森医生待会儿告诉我们布雷德死了多久时,会帮我们把这件事情弄清楚。”
入口处的骑警向他们敬礼并站到一边,于是他们走了进去。
凉亭很小,呈圆形,带着乡村人用粗树枝马马虎虎搭建的风格。它有着一个茅草盖的尖顶和半截墙,上半截由绿色格子的百叶窗组成,里面摆了一张带砍劈手工痕迹的桌子和两把椅子,其中一把椅子上血迹斑斑。
“我只能说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检察官艾萨姆指着地面低声咕哝道。
地面中央有一个红棕色的斑点,又大又浓稠。
亚德利教授第一次面露紧张之色。“啊,那可怕的一大团脏东西,不是人血吗?”
“那当然是人血,”沃恩冷酷地回答,“而能够解释出血量为什么如此之多的唯一原因是,布雷德的头正是在这块地板上被砍下的。”
埃勒里锐利的目光定在木地板某处一动不动,那里正好位于做工粗糙的桌子后方,只见地上用鲜血潦草地涂抹着一个粗粗的大写字母T。
“漂亮的东西,”他将目光从那个标记处离开,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喃喃低语道,“艾萨姆先生,你能解释地上那T字吗?”
地方检察官摊开双手道:“我问你,奎因先生。我是这类犯罪游戏的老手了,而且以我对你的了解,知道你对这类勾当有着丰富的经验。这是由疯子犯下的罪行,任何一个有理性的人会怀疑这个结论吗?”
“一个有理性的人,”埃勒里说,“不能也不会怀疑。你完全正确,艾萨姆先生。一根图腾杆!真是个恰到好处的词,是吧教授?”
“是图腾柱,”亚德利说,“你在问它可能有什么宗教意义?”他耸耸肩道,“怎么会有人把北美拜物教[7]、基督教和原始生殖器崇拜的符号放在一起?即使是个疯子,也想象不出他会这么做。”
沃恩和艾萨姆面面相觑,不管是亚德利还是埃勒里都未能启发他们。埃勒里弯腰检查着地上已凝固血迹附近的什么东西,那是一只长柄的石南根烟斗。
“我们已经检查过了,”沃恩警官说,“上面有指纹,是布雷德的。这确实是他的烟斗,他在这里抽过烟。我们已经替你把它放回之前发现的地方了。”
埃勒里点点头。这只烟斗并不平常,形状引人注目,它的斗巧妙地雕刻成尼普顿[8]的头和三叉戟的形状。烟斗里灰色的死灰装了半满,而沃恩指出,靠近斗的地面上撒了颜色、质地都类似的烟草灰,像是烟斗掉了下来,导致一些烟灰洒出。
埃勒里伸手去拿烟斗,中途又停了下来。他看看警官,说道:“你是个行事积极的人,警官,这是受害者的烟斗吗?我的意思是——你问过这屋子里的其他住户没?”
“实际上并没有,”沃恩语气僵硬地回答,“我不明白我们到底为什么需要怀疑这一点,毕竟他的指纹……”
“另外他还穿着吸烟服,”艾萨姆指出,“而且他身上没有其他种类的烟草——香烟或雪茄都没有。奎因先生,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认为……”
亚德利教授胡子一抖忍住了微笑,埃勒里用近乎懒散的语气说:“其实我没怀疑什么,这只是我的习惯,艾萨姆先生,也许……”
他拾起烟斗,仔细把灰敲到桌面上。当再没有灰往外掉时,他朝烟斗里看进去,发现底部残留着一层还没完全烧成灰烬的烟草。他从口袋里掬出一个玻璃纸信封,把那未抽完的烟草从烟斗底下刮出来倒进信封,其他人静静看着他。
“你们看,”他站起来说道,“我不相信理所当然的事情。我并非暗示这不是布雷德的烟斗,但我得说这些烟草可能是一条明确的线索。假设这是布雷德的烟斗,而他向凶手借了烟草,这自然是件十分平常的事。于是,你们会注意到这些烟草是切成立方体形状的,不是普通切块,也许连这点你们都知道了。接下来,我们检查布雷德的雪茄盒,能发现切成方块状的烟草吗?如果能够发现,那么烟草就是他的,他没有跟凶手借。不管怎样,我们没有任何损失,只是确认了之前发现的事实。但如果没有找到切成方块状的烟草,我们就完全可以假设这些烟草来自凶手,那将会是一条重要线索……请原谅我唠唠叨叨了一大段。”
“非常有趣,”艾萨姆说,“我敢保证。”
“这不过是侦探科学的细枝末节。”亚利德教授笑着说。
“好吧,到目前为止,你认为案发过程是怎样的呢?”沃恩问。
埃勒里带着深思的表情擦了擦夹鼻眼镜的镜片,他的瘦脸全神贯注。“现在,我只能做出如下陈述:在布雷德来凉亭时,凶手要么跟布雷德一道,要么自己一个人来,这目前没有什么可说的。无论如何,当布雷德漫步进入花园并朝凉亭走过去时,他手里拿着一枚红色西洋跳棋棋子,这棋子想必是他因为某种特殊理由从屋里拿过来的,我们待会儿就能看到残局上剩余的其他棋子了。在凉亭里他遭到袭击,被杀害了。也许袭击是在他抽烟时发生的,烟斗从他嘴里掉下落到地上。也许袭击是在他把手指插入口袋心不在焉地玩弄那枚棋子时发生的,直到死时那枚棋子仍紧捏在他手里,在他被砍头、被拖到图腾柱那儿绑上老鹰翅膀的整个过程里都是这样。后来那枚棋子掉下来,在碎石小径上滚开去,可凶手没注意到……为什么他随身携带那枚棋子,在我看来是个很关键的问题,也许对这个案件有一定的意义……这个分析不像光能照亮迷雾[9],是吧教授?”
“谁知道光的本质呢?”亚德利咕哝道。
* * *
鲁姆森医生焦急地走进凉亭。“活儿干完了。”他宣布道。
“结论是什么?”艾萨姆急切地问。
“身体没有遭受暴力袭击的痕迹,”鲁姆森医生厉声说道,“由此可见一个十分明显的事实,不管凶手用什么杀的他,都是直接对准头部来了一下子。”埃勒里一惊,这简直跟斯特朗医生几个月前在威尔顿法庭上作的证词一模一样。
“他是被勒死的吗?”埃勒里问。
“现在没法断定,等验尸结果吧,不过从肺部的情况来看是这样的。尸体变硬纯粹由尸僵造成,还要再过十二到二十四个小时才会消失。”
“他死去多久了?”沃恩警官问。
“十四个小时左右。”
“那就是在黑暗中!”艾萨姆叫道,“必定是昨晚十点钟左右作的案!”
鲁姆森医生耸耸肩道:“让我说完,好吗?我要回家了。尸体右膝上方七英寸处有个草莓状胎痣,就这些。”
当他们离开凉亭时,沃恩警官突然说:“哎呀,我想起来了,奎因先生。你父亲在电话里提到,你有些情报要告诉我们。”
埃勒里看看亚德利教授,亚德利教授也看看埃勒里。“是的,”埃勒里说,“我有。警官,关于这桩犯罪,你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这桩犯罪里每件事都让我觉得特别,”沃恩咕哝说,“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埃勒里深思着,把一块石子踢出路外。他们沉默地从图腾柱旁走过。这会儿,托马斯·布雷德的尸体已经被盖住,几个人正把它放上担架。他们沿小径朝屋子走去。
“你会想到要问一问,”埃勒里继续,“为什么一个人会被砍掉头,并呈十字架状钉在图腾柱上吗?”
“想过,但能有什么理由?”沃恩咆哮着说,“那是疯子的行为,就这么回事。”
“你的意思是说,”埃勒里抗议道,“你没有注意那几个T字?”
“几个T字?”
“图腾柱本身的形状就是个奇异的T字,柱子代表一竖,平平张开的翅膀代表一横。”其他人都眨着眼。“尸体头被砍了,双臂伸展,双腿靠在一起。”他们又眨眨眼。“犯罪现场有一个故意用血涂抹成的T字。”
“哦,当然,”艾萨姆怀疑地说,“我们看到了那个,但是……”
“我们来给整件事一个滑稽的结论吧,”埃勒里板着脸说,“图腾这个词本身就以T字开头[10]。”
“喂,真是胡说八道,”地方检察官立即说,“这纯属巧合。那柱子是,尸体的位置也是,正巧就成了那样。”
“巧合?”埃勒里叹气道,“如果我告诉你六个月以前,在西弗吉尼亚发生过一起谋杀案,受害者被钉在一个T字形交叉路口的T字形路标上,他的头被砍了,在不到一百码外他家门上有一个用血涂抹的T字,你还会把它叫作巧合吗?”
艾萨姆和沃恩突然不说话了,地方检察官的脸色开始变得苍白。“你不是在开玩笑吧,奎因先生!”
“我对你们这些人真感到吃惊,”亚德利教授温和地说,“毕竟这是你们的事情。即使是我这种十足的外行人也都晓得,全国各家报纸都刊登了。”
“想起来了,”艾萨姆咕哝道,“我似乎回忆起来了。”
“可是,我的天,奎因先生!”沃恩叫道,“那不可能,那不合情理!”
“不合情理,是的;”埃勒里小声说,“但说不可能,不对,因为它实实在在发生了。有一个自称拉-哈拉克特还是哈拉克特的人……”
“我原本就想跟你谈谈这人。”亚德利教授开口道。
“哈拉克特!”沃恩警官叫道,“有个叫这名字的疯子在小海湾对面的牡蛎岛上开了一座裸体营!”
[1]传说中拥有高度文明发展的古老大陆、国家或城邦之名,传说在公元前一万年左右被史前大洪水所毁灭。
[2]亚特兰蒂斯的最早描述出现在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的著作《对话录》里。
[3]英国哲学家弗朗西斯·培根的一部乌托邦小说,作者未完成该作品就去世了,一六二七年该遗稿出版。
[4]古埃及人广泛采用的书写介质,用当时盛产于尼罗河三角洲的纸莎草茎制成。
[5]大西洋的一个海湾,位于长岛北方。
[6]一种两人玩家的棋,棋子均沿斜角走,可跳过敌方的棋子并吃掉它。棋盘与国际象棋相同。
[7]在木头、石块、贝壳等上面刻下某些动物(犰狳、獾、狗熊、鼹鼠、乌鸦等)的图案,相信因此能给某个人或团体带来力量的原始宗教。
[8]罗马神话中的海神,在罗马又作为马神被崇拜,平常以手持三叉戟形象出现。
[9]这里实际上是“这个分析没有启发性”的意思,但为了照应下文教授的双关语,保留了字面意思。
[10]图腾在英语里是totem。
第五章 内部事务
一时间主客易势,埃勒里的吃惊反倒控制了现场。那个棕色胡须的疯子就在布雷德伍德附近!跟维尔加·克罗萨克有最紧密关联的线索,就跟之前一样又一次出现在犯罪现场!真可谓巧得出奇,令人难以置信。
“我不知道有没有其他相关人士在这儿,”当他们迈步走上门廊的台阶时,埃勒里说道,“我们可能仅仅是在调查第一次谋杀的续集,连演员阵容都一模一样!哈拉克特……”
“我之前没找到机会告诉你,”亚德利悲哀地说,“在我看来,怀着那些有关埃及的奇怪念头,奎因,你该已经得出了跟我一样的结论。”
“这么快?”埃勒里慢吞吞地说,“那么你的结论是什么?”
亚德利整个丑脸上露出亲切的笑容道:“尽管我很反感不分青红皂白地谴责人,可是那位哈拉克特是一个……嗯,看来把人呈十字架状钉死和T字都跟这位先生有关喽,不是吗?”
“你忘了克罗萨克。”埃勒里说。
“我亲爱的小伙子,”教授辛辣地反驳,“到现在你肯定对我很了解了……我从不会忘记任何这类事情。为什么就因为这个克罗萨克的存在而让我的暗示变得无效了呢?毕竟,按我的理解,在犯罪中确实存在同党之类的事物,而且这种家伙有很多——”
沃恩警官跑回来,在门廊上迎接他们,打断了本应有趣的一次谈话。
“我刚把牡蛎岛监控起来,”他喘着气说,“岛上没感觉到危险的气息。这儿一结束,我们就开始调查那帮家伙。”
地方检察官似乎被事件的迅速发展弄得一头雾水。“你是想告诉我,这个哈拉克特的业务经理被怀疑跟这起犯罪有关?他到底长什么样?”他带着狂热的兴致,听埃勒里把阿罗约的事复述了一遍。
“我所掌握的只是表面描述,这不足以真正开始着手工作,除了这个人腿瘸的事实之外我一无所知。不,艾萨姆先生,这个问题很不简单。你看,就我所知,这个自称哈拉克特的家伙是唯一能确认那神秘的克罗萨克的人。而如果我们的朋友、这位太阳神表现顽固的话……”
“咱们先进去吧,”沃恩警官突然说,“对我来说这信息量太大了。我想跟人谈谈话,听听情况。”
在这所殖民地风格宅邸的会客室里,他们发现一群神情悲苦的人在等着他们。埃勒里和其他人一进来,那三人就费力地站了起来,一个个眼睛红红的,脸拉着,神情紧张不安,动作如同由一系列抽搐组成。
“呃——你好,”那男人用一种冷淡的嘶哑声音说,“我们一直在等你们。”他是一个高高瘦瘦、精力充沛的人,正处于三十四五岁的年纪;从他声音中结巴的说话特征和轻微的鼻音判断,是个新英格兰人。
“你好,”艾萨姆忧郁地说,“布雷德太太,这是埃勒里·奎因先生,他是从纽约过来帮助我们的。”
埃勒里咕哝了几句客套的慰问,他们却没有握手。玛格丽特·布雷德的一举一动,宛如正在一个可怕的噩梦中穿行。她是一个四十五岁的女人,不过身体健康,具有一种成熟柔和的美。从她僵硬的唇中说出一句话:“非常高兴……谢谢你,奎因先生,我……”她转过身,话没说完便坐了下来,似乎忘了本来想要说什么。
“而这位是——是布雷德先生的继女,”地方检察官继续道,“布雷德小姐——这位是奎因先生。”
海伦·布雷德朝埃勒里悲苦地笑笑,又朝亚德利教授点点头,然后一声不响地走到她母亲身边。她是个年轻女子,生着一对聪明而可爱的眼睛,面容诚实,发色微红。
“怎么样?”高个子男人问,声音仍然嘶哑。
“我们正在处理,”沃恩咕哝道,“奎因先生——这位是林肯先生……我们想让奎因先生直接处理这些事情,但一小时前我们的内部会议尚未开完,还没有结果。”他们都严肃地点头,像是一出戏剧里的人物角色。“你来接手吧,奎因先生?开工。”
“不,真别这样,”埃勒里说,“我想到什么再插话吧,不用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
沃恩警官高大威猛、孔武有力的身躯站在壁炉旁,双手在背后轻轻交叉,两眼紧紧盯住林肯。艾萨姆坐下来摸摸自己的秃顶。教授叹口气,静静走向窗户,站在那儿往外看前花园和车道。屋子一片寂静,仿佛刚经历了一场热闹的聚会或是一次葬礼。没有喧嚷,没有哭喊,也没有歇斯底里。屋子里只有布雷德太太、她的女儿和乔纳·林肯在场,家中仆人等其他成员都没露面。
“嗯,我觉得第一件要做的事情,”艾萨姆疲惫地说,“就是把昨晚戏票的情况弄清楚,林肯先生。把整个经过给我们说一下吧。”
“戏票……哦,好的。”林肯像一个患了炮弹休克症[1]的士兵,用呆滞的双眼盯着艾萨姆头上方的墙壁,“昨天汤姆·布雷德[2]从办公室打电话给布雷德太太,说为她、海伦和我弄到了百老汇的戏票。布雷德太太和海伦会在城里和我碰头。而他自己要回家,这是他几分钟后才告诉我的。看来他想让我带着女士们玩,我不好拒绝。”
“为什么你想拒绝?”警官迅速问。
林肯死板的表情没有改变。“那时我突然想到,这是一个奇怪的请求。我们办公室一直有麻烦,是账目的问题。昨晚我原本打算迟些走,跟我们的审计员一道工作。我提醒过汤姆这件事情,但他说不要紧。”
“我不能理解,”布雷德太太声音平板地说。“他几乎像是要摆脱我们。”她突然颤抖了一下,海伦拍拍她的肩膀。
“布雷德太太和海伦跟我在隆查普斯见的面吃的饭,”林肯用同样紧张的声音继续说,“饭后我带她们去剧院……”
“哪个剧院?”艾萨姆问。
“公园剧院,我把她们留在那儿……”
“哦,”沃恩警官说,“你还是决定要回去加班,是吗?”
“是的,我请求她们让我回去,并答应演出结束后去接她们,接着回到了办公室。”
“你和你的审计员一起工作,是吗,林肯先生?”沃恩语气温和地问。
林肯目光凝滞。“是的……老天爷。”他甩甩头,深深喘息着,像个快要淹死的人。没人说话。当重新开始说话时,他又恢复到平静从容的状态,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我很晚才忙完,回到剧——”
“审计员整晚都跟你待在一起?”警官以同样柔和的声音问。
林肯吃了一惊。“怎么了?”他茫然地摇摇头,“你是什么意思?不,他大约八点钟就离开了,留下我一个人继续工作。”
沃恩警官清了清喉咙,两眼闪光。“你几点钟到剧院接女士们?”
“十一点四十五分。”海伦·布雷德突然以一种镇静自若的声音说,不过这仍然使她母亲向她投去一瞥。“我亲爱的沃恩警官,你的策略不太正派。你对乔纳产生了某种怀疑,天知道是什么,于是你试图证明他是一个说谎者以及——以及别的什么,我猜。”
“真相决不伤害任何人,”沃恩冷冷地说,“继续说吧,林肯先生。”
林肯眨了两下眼,“我在休息室里碰到布雷德太太和海伦,然后我们回家……”
“乘轿车吗?”艾萨姆问。
“不,经长岛走的,搭火车。当我们下火车时,福克斯没开车去那儿,于是我们乘出租车回的家。”
“出租车?”沃恩咕哝着。他站着思索片刻,然后一语不发就离开了房间。布雷德母女和林肯眼里充满惊恐地盯着他身后。
“继续,”艾萨姆不耐烦地说,“你们到家时有发现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吗?几点到家的?”
“我没法知道确切时间,我想大约是一点钟。”林肯的肩膀垂了下来。
“过一点钟了,”海伦说,“你不记得了,乔纳。”
“对,我们没看出什么不对头的地方。那条通向凉亭的小路……”林肯颤抖了一下,“我们没想到去看那儿。不管怎么说,我们什么都没看见,因为天太黑。之后就直接去睡觉了。”
这时沃恩警官静静地回到了房间。
“布雷德太太,你之前就告诉过我,”艾萨姆问,“直到今天早晨才知道你丈夫不见了,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睡——我们睡在相邻的卧室,”那个女人从苍白的嘴唇中吐出解释的话来,“所以我不知道,你明白的。海伦和我去睡觉了……我们第一次知道汤姆发生的事,是在今早福克斯把我们从床上叫起来的时候。”
沃恩警官走过去,俯身贴在艾萨姆耳边咕哝了些什么,地方检察官暧昧地点了点头。
“你们在这宅子里住多久了,林肯先生?”沃恩问。
“很久了,多少年啦海伦?”那高个子新英格兰人转身看向海伦,两人目光相遇,然后带着同情的眼色错开。那男人绷紧双肩,深吸一口气,眼中的呆板消失了。
“我想有八年了,乔纳。”她的声音颤抖着,眼泪首次模糊了她的眼睛,“当你跟赫丝特来的时候,我——我只是个孩子。”
“赫丝特?”沃恩和艾萨姆一起重复道,“她是谁?”
“我妹妹,”林肯用更加平静的声音回答,“她和我很早就成了孤儿。我已经——嗯,她跟我在一起,就像我的名字跟我一起那么自然。”
“她在哪儿?”
林肯平静地说:“她在岛上。”
“牡蛎岛?”埃勒里拉长声音道,“多么有趣。她万一成了一名太阳崇拜者可怎么办,林肯先生?”
“喂,你怎么知道的?”海伦惊叫道,“乔纳,你没有……”
“我妹妹,”林肯困难地解释道,“是个喜欢新奇事物的人,她就喜欢这类事情。这个自称哈拉克特的狂人从凯查姆——他是住在这个岛上的老居民,而且是岛的实际拥有者——那儿租下这个岛,并创立了一个邪教叫太阳教,并且,嗯,奉行裸体主义……”他压住喉咙里什么东西没说出来。“赫丝特——嗯,赫丝特开始对那儿的人产生了兴趣,我们为这事吵了一架。她很任性,居然离开布雷德伍德参加了邪教,这些该死的骗子!”他语气激烈地说,“要说他们跟这可怕的事有关,我也不会感到惊奇。”
“真精明,林肯先生。”亚德利教授咕哝着。
埃勒里轻轻咳嗽了一声,然后对全身僵硬的布雷德太太说道:“我相信你不会介意回答几个私人问题吧?”她抬起头来,又低下去,把头埋入撑在膝盖上的双手里。“我想布雷德小姐是你女儿,不过是你丈夫的继女。布雷德先生是你第二任丈夫吧,布雷德太太?”
那漂亮的女人说:“是的。”
“布雷德先生以前也结过婚吧?”
她咬着嘴唇说:“我们——我们十二年前结婚,汤姆——我不大了解他第一任妻子。我想他是在欧洲结的婚,他第一任妻子死的时候两人都还很年轻。”
“唉,”埃勒里同情地皱着眉说,“欧洲哪边,布雷德太太?”
她看看他,双颊慢慢变得通红,“我不大清楚。汤姆是罗马尼亚人,我想是在那儿吧。”
海伦·布雷德忽然抬起头来,愤慨地说;“真是的,你们这些人太荒唐可笑了。多少年前人们从哪儿来跟什么人结婚,这有什么要紧?为什么你们不去弄清是谁杀死了他?”
“有些什么东西正迫切地提示我,布雷德小姐,”埃勒里苦笑着回答道,“地理问题可能极端重要……梅加拉先生也是罗马尼亚人吗?”
布雷德太太看上去一脸呆滞。林肯简略地说:“他是希腊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地方检察官无助地问。
沃恩警官微笑道:“希腊人,嗯?我想你们都是美国本地人吧?”
他们点点头。海伦的眼睛生气地闪烁着,甚至连头发中的火红色闪光也仿佛变得更加明亮。她看着乔纳·林肯,似乎期待他抗议。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低头看自己的鞋尖。
“梅加拉在哪儿?”沃恩继续问,“有人说他去航海了。是哪种类型的航海——环游世界吗?”
“不是,”林肯慢腾腾地说,“不像那种。梅加拉先生像个漫游家,或是业余探险者。他有自己的游艇,常乘它航海,每次出去都会在外面待三四个月。”
“这次他在外旅行多久了?”沃恩问。
“几乎一年了。”
“他现在在哪儿?”
林肯耸耸肩,“我不知道,他从不写信——只会毫无预兆地突然出现。我不明白他这次为什么在外面待这么久。”
“我想,”海伦皱起额头道,“他去了南太平洋。”她的眼睛放光,嘴唇颤抖。埃勒里好奇地注视着她,想知道她为什么会知道。
“他的游艇叫什么名字?”
海伦脸红了。“海伦号。”
“是蒸汽游艇?”埃勒里问。
“是的。”
“它有无线电——无线发送装备吗?”沃恩问。
“有。”
警官在他的笔记本上潦草地写着什么,看起来很高兴。“他亲自驾船出海的,是吗?”他边写边问。
“当然不是!他有固定的船长和船员——船长斯威夫特,是个已经跟随他多年的人。”
埃勒里突然坐下,伸直他的长腿,“我相信如此……梅加拉的名字叫什么?”
“斯蒂芬。”
艾萨姆从喉咙深处吼出来:“哦,天呐,为什么我们不能拣要紧的问?布雷德和梅加拉做地毯进口生意多久了?”
“十六年了,”乔纳回答,“他们一起从商。”
“生意很成功,是吧?有没有财务上的问题?”
林肯摇摇头说:“布雷德先生和梅加拉先生资金都很充足。他们像别人一样受到了经济萧条的冲击,但生意一直十分平稳。”他停了停,瘦削健康的脸上浮现出奇异的神色,这改变了他原本的表情。“我相信你们会发现钱并非这件事的根本原因。”
“嗯,”沃恩咕哝着,“你觉得什么才是它的根本原因呢?”
林肯突然住口不语。
“你或许认为,”埃勒里拉长声说,“这件事背后有宗教因素吧,是吗,林肯先生?”
林肯眨着眼说:“噢,我没有这样说,但将人呈十字架状钉死这罪行本身……”
埃勒里和蔼地笑着说:“顺便问一句,布雷德先生信什么教?”
布雷德太太仍然弓着丰满的后背坐着,这时她胸脯前挺,下巴抬起,咕哝道:“他有次告诉我他是在希腊正教会教堂受的洗,但他并不虔诚。实际上,他并不迷信宗教仪式,因此有些人把他视为无神论者。”
“梅加拉呢?”
“哦,他根本什么都不信。”她的声调中带着某种东西,使大家都用锐利的眼神望向她,但她脸上毫无表情。
“希腊正教会,”亚德利教授深思地说,“那和罗马尼亚人的身份很一致……”
“你在寻找不一致的地方吗?”埃勒里咕哝道。
沃恩警官咳嗽了一声,布雷德太太紧张地看着他,似乎感到什么正在来临。“你丈夫身体上有什么可供辨识的标记吗,布雷特太太?”
海伦看起来有点作呕,她把头转向一边。布雷德太太说:“右边大腿上有个草莓形状的胎记。”
警官松了口气说:“那就对啦。喂,伙计们,让我们来弄清楚基本的情况。他的敌人呢?谁有可能会把布雷德先生干掉?”
“暂时先忘记呈十字架状被钉死以及其他一切事情,”地方检察官补充道,“谁有谋杀动机?”
母女俩转过头互相看了一眼,几乎又立即望向别处。林肯继续牢牢盯着地毯——埃勒里注意到那是一条富丽堂皇的东方地毯,上面织着生命树[3]的图案。埃勒里想,将生命树的象征跟现实并列在一起真让人不快,因为事实上地毯的主人已经……
“没有,”布雷德太太说,“汤姆是个快乐的人,他没有敌人。”
“你们有招待不太熟悉的人的习惯吗?”
“哦,没有,我们在这儿过着一种隐居的生活。”她的语调里有着什么东西,使他们热切地看着她。
埃勒里叹气道:“你们中有谁能回忆起曾经有个跛子,以作客或是别的什么身份来过这儿吗?”他们立即摇头。“布雷德先生不认识任何跛腿的人吗?”又是一致的否定。
布雷德太太再次说道:“汤姆没有仇人。”她语气里带着沉闷的强调音,似乎认为让他们对这个事实留下印象是很重要的。
“你不记得了吗,玛格丽特,”乔纳·林肯慢腾腾地说,“有个罗曼啊。”
他炽烈地看着她。海伦用带着谴责的可怕目光朝他干净的侧脸投去一瞥,然后咬着嘴唇,眼里涌出泪水。四个男人兴致勃勃地在一旁观看,感到将有一段隐藏的插曲开场。这儿出现的某种不健康东西,就像布雷德身上的一处脓疮。
“是的,罗曼,”布雷德太太舔舔嘴唇说道,她的身形姿态足足有十分钟没改变过,“我忘记了,他们吵过一架。”
“这罗曼到底是谁?”沃恩问。
林肯用又低又快的声音说:“保罗·罗曼,那个牡蛎岛上的狂人哈拉克特称他为大弟子。”
“啊!”埃勒里看着亚德利教授叫道。那丑陋的人意味深长地抬起双肩,微微一笑。
“他们在岛上建了个裸体区。一群裸体主义者!”林肯痛苦地叫道,“哈拉克特是个疯子——他可能是虔诚的,但罗曼是个骗子,最坏的那种骗子。他用自己的身体做交易,这具身体只是腐朽灵魂的外衣。”
“然而,”埃勒里咕哝道,“霍姆斯[4]不是说:‘为你建立更雄伟的大厦,哦我的灵魂’?”
“不错,”沃恩警官一心一意宽慰这位奇怪的证人道,“我们明白,但那次争吵是怎么回事,林肯先生?”
林肯的瘦脸剧烈地抽搐着。“罗曼负责招待岛上的‘客人’,生意越来越好。他骗了一批可怜的家伙,那些人要么认为他是什么了不得的家伙,要么心理十分压抑,一想到能光着身子到处跑……”他突然停了下来。“对不起,海伦——不,玛格丽特,我不该说。赫丝特……他们没有打扰这儿的任何居民,我承认,但汤姆和坦普尔医生对这件事跟我有同样的感觉。”
“嗯嗯,”亚德利教授说道,“竟然没有人来找我商量。”
“坦普尔医生?”
“我们东边的邻居。有人看到这伙信徒一丝不挂在牡蛎岛四处蹦蹦跳跳,像人形的山羊,然而——我们是个正派的社区。”啊,埃勒里想,清教徒[5]这么说过。“汤姆拥有向着小海湾的这整片地,他感到有责任要干预一下,于是跟罗曼和哈拉克特发生了一些口角。我想他正计划采取合法措施把他们从岛上撵走,他也这样告诉了他们。”
沃恩和艾萨姆互相看看对方,然后望向埃勒里。布雷德母女一语不发。林肯发泄掉积蓄的怒气后,显得心神不安、脸红惭愧。
“好啦,过会儿我们会调查那件事,”沃恩轻轻道,“你说这个坦普尔医生拥有毗邻东边的地产?”
“他并非拥有,只是租赁——从汤姆手里租的。”布雷德太太眼里露出放心的色彩,“他是一个退役军医,在这里待很久了,和托马斯是好朋友。”
“谁住在西边那片地产上?”
“哦,一对姓莱因的英国夫妇——名字分别是珀西和伊丽莎白。”布雷德太太回答。
海伦咕哝道:“去年秋天我在罗马遇见他们,很聊得来。他们说正打算访问美国,于是我提议他们跟我一道回来,在逗留期间到我这里作客。”
“你们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布雷德小姐?”埃勒里问。
“大约是在感恩节。莱因夫妇跟我一道过海,但我们在纽约分了手,因为他们打算到处旅行看看这个国家,后来直到一月份他们才来这儿。他们对这地方十分热衷……”林肯哼了声,海伦脸红了。“他们是嘛,乔纳!他们很喜欢这里,却又不想利用我们的好客之情——这当然很愚蠢,但你知道英国人有时会多么古板——他们坚持租下西边的屋子,那是父亲的地产,自那以后他们一直在这儿。”
“嗯,我们也要跟他们谈谈,”艾萨姆说,“不过现在先说说这个坦普尔医生。布雷德太太,你说他和你丈夫是好朋友,关系特别好,是吗?”
“他倒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布雷德太太生硬地说,“如果你在暗示什么的话,艾萨姆先生。我并不像汤姆那么喜欢坦普尔,但他是个正直的人,而善于识人的汤姆非常喜欢他,两人晚上经常在一起下西洋跳棋。”
亚德利教授叹了一口气,在他本人能提供更加一针见血的分析时,似乎对邻居这些家长里短感到有点厌烦。
“西洋跳棋!”沃恩警官叫道,“好,这是个线索。还有谁跟布雷德先生下棋,还是说这个坦普尔医生是他唯一的对手?”
“不单是他,我们偶尔都会跟汤姆下棋。”
沃恩一脸失望。亚德利教授擦擦他的林肯式黑胡须说:“恐怕你们在这方面了解甚少,警官。布雷德是个极其聪明的西洋跳棋手,谁来这儿玩一盘他都奉陪。如果不懂怎么下,他会坚持耐心地教他们。我想,”他嘻嘻笑着说,“我是这儿唯一成功抵御住他甜言蜜语的参观者。”然后他脸色转为黯淡,沉默下来。
“他是个杰出的棋手,”布雷德太太伤心中隐隐带着骄傲,“这是全国西洋跳棋冠军亲口对我说的。”
“哦,那你自己也是一名高手喽?”艾萨姆迅速问道。
“不,不是的,艾萨姆先生。但上个平安夜我们款待了那位冠军,汤姆和他一直在下棋,两人经常下得势均力敌。”
埃勒里跳了起来,目不转睛的脸上带着热切的表情。“我想我们已经把这些好人弄得疲惫不堪了。再提几个问题,就不再麻烦你们了,布雷德太太。你听过维尔加·克罗萨克这个名字吗?”
布雷德太太看起来真的一脸迷惑。“维尔——多怪的一个名字!不,奎因先生,我从未听过。”
“你呢,布雷德小姐?”
“没有。”
“你呢,林肯先生?”
“没有。”
“你们听说过克林这个名字吗?”
他们都摇头。
“安德鲁·范呢?”
他们依旧一片茫然。
“西弗吉尼亚的阿罗约呢?”
林肯咕哝道:“你这是在干什么?是一种游戏吗?”
“在某种程度上是的。”埃勒里微笑道,“你们都没听说过吗,你们之中任何人都不知道?”
“确实没听说过。”
“嗯,那么下面是一个你们肯定能回答的问题:这个自称哈拉克特的疯子是什么时候来到牡蛎岛的?”
“哦,那种问题!”林肯说,“三月来的。”
“这个保罗·罗曼跟他一起吗?”
林肯的脸色变得灰暗,“是的。”
埃勒里擦擦他的夹鼻眼镜,把它戴上笔直的鼻梁,然后把身子往前探去。“字母T对你们有什么意义吗?”
他们全都盯着他。“T?”海伦重复道,“你究竟在说什么?”
“显然它毫无意义。”埃勒里评论道,这时亚德利教授咯吱一笑,并在他耳边低声说着什么。“很好,那么布雷德太太,你丈夫会经常提及他在罗马尼亚时候的事吗?”
“不,他从未说过,我只知道他十八年前跟斯蒂芬·梅加拉一起从罗马尼亚来到美国,看来他们在故国的时候就已经是朋友或者生意伙伴了。”
“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情的?”
“怎么知道,哦,汤姆告诉我的。”
埃勒里的眼睛闪耀着火光,“请原谅我的好奇,但这件事可能很重要……作为一个移民,你丈夫是个有钱人吗?”
布雷德太太脸红了。“我不知道,我们结婚时他挺有钱的。”
埃勒里似乎在深思,他“嗯”了好几声,开心地摇摇头,最后转向地方检察官说:“哦,艾萨姆先生,要是有一本地图册,我就能好一段时间不需要打扰你了。”
“一本地图册!”地方检察官目瞪口呆,连亚德利教授看来都烦恼不安,而沃恩警官依然愁眉苦脸。
“书房里有一本。”林肯阴郁地说着,走出了会客室。
埃勒里心不在焉地走来走去,一抹微笑浮现在他唇边,众人的目光充满不解地追随着他的身影。“布雷德太太,”他停下来说,“你会说希腊语或者罗马尼亚语吗?”
她困惑地摇摇头,这时林肯带着一本蓝封面的大开本书回来了。“你,林肯先生,”埃勒里说,“在一家大企业工作,这家企业的贸易伙伴主要是欧洲人和亚洲人,那么你懂而且会说希腊语或罗马尼亚语吗?”
“不会,我们没有用外语的机会。我们在欧洲和亚洲的办公室里,大家都用英语交流,本国经销商也一样。”
“我明白了,”埃勒里若有所思地举起那本地图册道,“我要问的就这些,艾萨姆先生。”
地方检察官厌倦地挥了挥一只手说:“好了,布雷德太太。我们将尽最大努力,虽然坦白说这看起来像一团解不开的乱麻。别走远,林肯先生,还有你,布雷德小姐,不管怎样,暂时别离开这房子。”
布雷德母女和林肯迟疑地面面相觑,然后站起来一声不吭离开了房间。
他们身后的门一关,埃勒里就猛地坐进一把扶手椅里,打开那本蓝色地图册。亚德利教授皱起眉,艾萨姆和沃恩交换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然而埃勒里沉浸在地图册上足足看了五分钟,在此期间他研究了三幅不同的地图以及索引,细致查看了其中的每一页。他一边检索,一边面露喜色。
他把地图册小心地放在椅臂上,站起来。众人充满期望地看着他。
“实际上我认为,”他说,“事情就该是这样。”他望向教授,“真是令人惊异的巧合,如果这确实是一次巧合的话,我留给你们来判断……教授,我们那稀奇古怪的出场人物表上的名字没有让你联想到什么吗?”
“你说名字,奎因?”亚德利明显一脸困惑。
“正是,布雷德,梅加拉。布雷德——罗马尼亚人,梅加拉——希腊人。这引起你共鸣了没?”
亚德利摇摇头,沃恩和艾萨姆耸耸肩。
“你们知道,”埃勒里拿出烟盒点上一支烟,然后说道,“正是这种小事使生活变得十分有趣。我有一个朋友,他只对一门学科发狂——那种愚蠢幼稚的游戏称作地理。为什么他被此吸引只有天知道,但他一有机会就会玩。对布雷德先生来说,他的游戏是西洋棋;对许多人来说,他们的游戏是高尔夫——嗯,对我这位朋友来说,他的游戏是地理,而且发展到了熟悉好几千个小地方名字的程度。不久之前我得知了一项事实……”
“你真会营造气氛,”亚德利教授厉声说道,“继续讲。”
埃勒里露齿一笑道:“托马斯·布雷德是罗马尼亚人——而罗马尼亚有个城市叫布雷德,这对你们有什么意义没?”
“什么意义都没有。”沃恩咆哮道。
“斯蒂芬·梅加拉是希腊人,而希腊有个城市叫梅加拉!”
“好了,”艾萨姆咕哝道,“那又怎么样?”
埃勒里轻轻拍了拍艾萨姆的胳膊。“假如我告诉你,那个看起来跟我们的地毯进口商土豪以及我们的游艇主土豪没有关系的人,那个六个月前被谋杀的可怜兮兮的阿罗约学校校长——一句话概括,那个安德鲁·范……”
“你的意思不会是……”沃恩气急败坏地说。
“范的入籍档案上记录他的祖国是亚美尼亚,而亚美尼亚有个叫范的城市——也有一个叫范的湖。”他放松身体,微笑着说,“假设给你三个案例,其中两个在表面上有关联,第三个在谋杀方式上跟前面两者之一产生了联系,此时同样的现象发生了……”埃勒里耸耸肩,“如果说那是巧合,那我就是示巴女王[6]了。”
“确实奇怪,”亚德利教授嘟囔道,“表面上处心积虑地伪造自己的国籍。”
“似乎所有的名字都是假的,都是从地图册上直接拿现成的。”埃勒里喷了个烟圈,“有趣吧?三位明显是外国出身的绅士,非常渴望要隐匿他们的真名,并且从如此小心翼翼地伪造自己国籍来判断,正如你所说,他们也非常渴望要隐匿他们的真实出身地点。”
“老天爷,”艾萨姆哼着说,“接着呢?”
“一个更值得注意的事实是,”埃勒里兴高采烈地说,“人们会以为既然范、布雷德和梅加拉改了名字,这出悲剧中第四名外国演员、神出鬼没的克罗萨克也会在兰德·麦拿利[7]随便起个绰号,但他没有——至少欧洲和近东[8]没有名叫克罗萨克的地方,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城市、湖泊、山脉和其他任何事物。现在各位有结论没?”
“三个化名,”教授慢吞吞地说,“和一个明显的真名,持有真名者毫无疑问跟持有化名者之中某一个的谋杀案有关。也许……我得说,奎因,我的孩子,我们开始抓住了这象形文字‘T’的关键。”
“那么你同意,”埃勒里热切地说,“这种气氛中带了埃及的味道?”
亚德利吃惊道:“哦,那个!我亲爱的小伙子,作为一位卖弄学问的老师,你能用一种简单方式说话,而不是净晓得咬文嚼字吗?”
[1]一战后某些士兵的症状,在战争中的无助演变为惊慌和恐惧,对日常生活影响很大。
[2]即托马斯·布雷德。
[3]《旧约》伊甸园中央种植的果树,吃了它的果实可以得到与神相等的永恒生命。
[4]老奥利弗·温德尔·霍姆斯(Oliver Wendell Holmes,Sr.,1809—1894),美国医生,著名作家,被誉为美国十九世纪最佳诗人之一。
[5]要求清除英国国教中天主教残余的改革派,认为《圣经》才是唯一最高权威,任何教会或个人都不能成为传统权威的解释者和维护者的基督徒。
[6]公元前非洲东部示巴王国的女王。根据记载,她因为仰慕当时以色列国王所罗门的才华与智慧,不惜纡尊降贵,前往以色列向所罗门提亲。所罗门王因此与她犯了奸淫罪(因为他已有妻室),被上帝所遗弃,从此以色列王国开始衰落。
[7]美国一家专门发行地图册的出版社。
[8]一个政治地理术语,相对中东、远东地区而言,表示距离西欧较近的国家和地区。通常指地中海东部沿岸地区,包括非洲东北部和亚洲西南部,有时还包括巴尔干半岛。
第六章 西洋跳棋和烟斗
离开会客室时,他们都在思索。艾萨姆带路到屋子右边的侧翼去,去世不久的托马斯·布雷德的书房就在这里。一名警探在书房禁闭的门前走动。当他们停下的时候,一个慈眉善目的矮胖妇女身穿沙沙作响的黑衣,从后面不知什么地方出现了。
“我是巴克斯特太太,”她急着宣布,“需要我给诸位先生提供午餐吗?”
沃恩眼睛一亮。“你真是一位伪装成凡人的天使!我把吃饭的事儿全忘了。你是这里的女管家,是吧?”
“是的,先生。其他各位先生也需要用餐吗?”
亚德利教授摇摇头,“我实在没有权利这样打扰,因为我家就在对面,而且我知道如果吃饭时我不在家老奶奶会生气。饭菜都凉了,她会说。我想我这会得走……奎因,你是我的客人,请记住这一点。”
“你必须走吗?”埃勒里问,“我一直盼望着一次长谈呢……”
“今晚见,”教授挥着手臂说,“我会把你的包从那辆破车里拿出来,然后把你的车停到我自己的车库里。”
他朝两位警官笑笑,走开了。
午饭十分隆重,三位男士是在一个令人愉悦的餐厅里受到款待的,屋里没有别人。他们一心用餐,大部分时间沉默不语。巴克斯特太太亲自侍候他们。
埃勒里大声咀嚼,他的头脑像一颗行星在旋转,由此产生出一些不寻常的想法,但他把想法保留在自己心中没有说出来。艾萨姆一度激烈地抱怨他的坐骨神经痛。除此之外,屋子里一片安静。
他们离开餐厅回到屋子右翼时是两点。藏书室是个特别之处,看得出是个文化人的书房。它呈方形,纯色的硬木地板上除了边缘三英尺外,都用一块中国风格的厚地毯铺着。两边墙上装着嵌入式书架,从地板一直到有木梁支撑的天花板都摆满了书。在某个两面墙夹角处凿出的小空间里,立着一座带有柔圆角琴键的小钢琴,盖子打开撑着——显然托马斯·布雷德昨晚就这么把它搁在了一边。房间中央有张低矮的圆形读书桌,上面覆盖着杂志和烟具。一张长沙发椅放在一面墙前,前腿压在地毯上。对面墙边是张写字台,活动翻板朝下。埃勒里的目光望向活动翻板,他可以清楚看见上面放着红黑两瓶墨水,而且习惯性地观察后,发现两个瓶子几乎都是满的。
“我用放大镜检查过那张写字台,”艾萨姆一屁股坐到长沙发上说道,“不用说,这是我们做的头一件事。当然,如果这是布雷德的私人写字台,它可能放有一些文件,对我们的调查有价值。”他耸耸肩,“但是毫无结果,一切都没问题。至于房间其余的部分——嗯,你自己可以看看,这儿没有其他任何具有个人特色的东西,再说谋杀发生在凉亭里。现在只有那些西洋棋可以研究了。”
“噢,”沃恩警官补充,“我们在图腾柱附近发现了那枚红色棋子。”
“我想你们已经检查了屋子的其他地方?”埃勒里一边四下里踱步一边说道。
“哦,是的,这是例行公事。我们检查了布雷德的卧室等,完全没有什么能引人注目的东西。”
埃勒里把他的注意力转向那张圆形读书桌。他从口袋里拿出那个玻璃纸信封,里面装着烟草末,是从凉亭地上找到的烟斗里发现的。他打开桌上一个大雪茄盒的盖子,把手伸进去,拿出的是一手颜色和切块都跟烟斗里一模一样的烟草——同样都是用那种异乎寻常的方式来切割的烟草块。
他笑了,“嗯,至少这种肮脏的烟草没有问题,另一条线索就在烟斗里。如果这雪茄盒是布雷德的,那烟草也是他的。”
“它确实是布雷德的。”艾萨姆说。
埃勒里试着打开一个小抽屉,抽屉的轮廓从圆桌面下部也能看到。他发现里面是个名副其实的烟斗大杂烩,堆得乱七八糟,而所有收藏品全都质地优良,而且都被多次使用过,只不过外形都很普通,就是那种带直杆或弯杆的平常烟斗——有海泡石的、欧石南根的、胶木的,其中两只细长的是英国陶制老式长烟斗。
“嗯,”他说,“布雷德先生有属于他自己内心的圣殿,西洋跳棋和烟斗始终如一地与他相伴而行。我感到惊奇的是炉前没有狗,嗯,这儿什么也没有。”
“有什么跟这个类似的吗?”沃恩问,拿出那只海神三叉戟烟斗。
埃勒里摇摇头,“你别指望能找到另一个一模一样的烟斗,不是吗?一个人不会有两个那种东西,绝对不可能。我想,他要是老在嘴里咀嚼那古怪的玩意儿,会得牙关紧闭症的。烟斗想必是件礼物。”
埃勒里把注意力转到主要物证上——位于同一面墙上打开的写字台左边、房间里沙发对面的那个物体。
这是一件精巧的装置,它是一张用铰链绑住的可折叠棋桌,很明显可以叠起来然后收进后面墙里一个浅浅的壁龛中。一道滑动门,这会儿在壁龛上方搁着,可以放下遮盖住整个设备。另有两张墙椅,各在桌子一边,同样能旋转进墙里。
“布雷德想必棋瘾确实不小,”埃勒里说,“居然做这种嵌入墙壁的装置。嗯……我想它没有被碰过,还保留着他之前用过的样子吧?”
“不管怎样,至少没被我们碰过,”艾萨姆冷淡地说,“看你又能从中获得什么信息。”
桌面是一件闪闪发光的工艺品,镶嵌着六十四个黑白相间的方格,所有的方格被一条昂贵的珍珠贝边围着,是个按常见方式设计的棋盘。每个棋手面前有一道宽边,用于堆放不再下的棋子。在靠近写字台处的盘边散乱地放着九枚被黑子俘虏的红色棋子;对面的盘边是三枚被红方俘虏的黑色棋子。在棋盘上,放着三个黑王(通过把一枚黑子放在另一枚黑子之上加冕而成)和三枚单个黑子,还有两枚单个红子,其中一枚位于黑方首行,或者说开始行。
埃勒里若有所思地研究着棋盘及其边缘,“放这些的盒子在哪儿?”
艾萨姆拿脚朝写字台的方向踢踢。在打开的活动翻板上放着一只长方形的廉价纸板盒,里面空空如也。
“这里有十一枚红棋子,”埃勒里凝视墙上说道,“本来应该是十二枚,有一枚同样的红棋子在图腾柱附近被发现。”
“对,”艾萨姆叹气道,“屋里其他地方都检查过,没有其他成副的棋,所以我们发现的红棋子必定来自这儿。”
“正是,”埃勒里说,“这真有趣,实在太有趣了。”他又低头看棋子。
“你这样认为吗?”艾萨姆愁眉苦脸地说,“待会儿你就不会这样想了。我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但事实不是那样。等我把布雷德的男管家找来。”
他走到门边,对那名警探说:“再把那个叫斯托林斯的家伙叫来这里,就是那个男管家。”
埃勒里抬了抬富有表现力的眉毛,但没说什么。他走向写字台,随手拿起那只空的纸板棋盒。艾萨姆咧开嘴,表情复杂地注视着他。
“那个也是。”艾萨姆出乎意料地说。
埃勒里抬起头来说:“是的,我一进来这儿就对这个感到奇怪。为什么一个无所谓麻烦和花钱的老棋痴,都已经煞费苦心安装了这么一套棋盘,却竟然使用便宜的木头棋子。”
“一会儿你就会明白,没有什么让人吃惊的,我敢向你保证这一点。”
那名警探打开大厅的门,一个面颊土黄、眼睛毫无特色的高瘦男人走了进来。他穿着简朴的黑衣,身上带着奉承巴结的味道。
“斯托林斯,”艾萨姆单刀直入,“请你为这些先生重复一下今天早晨你告诉我的情况。”
“我很乐意,先生。”男管家说,他有一副柔和悦耳的嗓子。
“首先,你怎样解释布雷德先生用这些便宜棋子来对局这个事实?”
“很简单,先生,以前我告诉过你,”斯托林斯眼睛转动着望向天花板,叹息道,“布雷德先生总是只使用最好的。他这张桌子和这些椅子是定做的,还挖空墙壁好让它们能放得进去。同时他买了一套非常昂贵的象牙棋子,可以说全都是精雕细刻,而且也使用了很多年。接下来在不久以前,坦普尔先生对这套棋子赞不绝口,于是布雷德先生——他有一天这么对我说——”斯托林斯又叹息道,“打算送他一套一模一样的棋子,给他一个惊喜。就在两个星期前,他让布鲁克林某个私人雕刻家复制了那二十四枚棋子,但还没送回来。目前除了这些便宜棋子之外他找不到别的,所以先凑和用着。”
“现在,斯托林斯,”地方检察官说,“告诉我们昨晚发生的事。”
“是,先生,”斯托林斯的红舌头沿嘴唇边舔了一圈,“就在昨晚我照布雷德先生吩咐离开屋子之前……”
“等一等,”埃勒里急忙说,“昨晚你是接到指示才离开屋子的?”
“是的,先生。布雷德先生昨天从城里回到家时,他把福克斯、巴克斯特太太和我叫进这个房间。”斯托林斯努力压下一些温馨的回忆道,“布雷德太太和海伦小姐已经离开,我想她们要去剧院,而林肯先生根本没回来吃饭……布雷德先生看起来十分疲倦,他拿出一张十美元的钞票给了我,叫福克斯、巴克斯特太太和我晚饭后就可以休息了。他说自己整个晚上都需要独自待着,又告诉福克斯可以用小汽车,所以我们都离开了。”
“我明白了。”埃勒里咕哝道。
“那些棋子是怎么回事,斯托林斯?”艾萨姆提示道。
斯托林斯点了点长形的脑袋。“在离开房子之前——这时福克斯和巴克斯特太太已经在外面车道上的车里——我去了一趟书房,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能为布雷德先生效劳的。我问了他,他说没有,还叫我跟其他人一道走,我感觉他当时相当紧张。”
“你真是个观察力敏锐的小伙子,不是吗?”埃勒里微笑着说。
斯托林斯看起来很高兴。“我一直努力这么做着,先生。无论如何,就像今天早晨告诉艾萨姆先生的,我昨晚来这儿时,布雷德先生坐在棋桌旁边,看起来正在跟自己下棋。”
“那么他不是在跟什么人下棋,”沃恩警官喃喃地说,“为什么你竟然没告诉我,艾萨姆?”
地方检察官摊开双手。埃勒里说:“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斯托林斯?”
“嗯,先生,他摊开所有棋子,黑的和红的,两边都下。他刚开始下,首先从自己坐着的那边移动一个子儿,然后想了想又移动对面一个子儿,我只看到这两步。”
“那么,”埃勒里噘起嘴唇问,“他坐在哪张椅子上?”
“那张靠写字台的,但走完红子后,他站起来坐到对面椅子上,像平常那样研究棋盘。”斯托林斯咂咂嘴,“布雷德先生是个非常优秀的棋手,十分细心,他经常那样自个儿练习。”
“你看,”艾萨姆疲乏地说,“西洋跳棋这事儿没有意义。”他叹了口气道,“那么说说你自己吧,斯托林斯。”
“是,先生,”男管家回答,“我们都坐车进城。福克斯让巴克斯托太太和我在罗克西剧院下车,说电影结束后回来接我们。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回来接你们了吗?”沃恩警官问,突然警觉起来。
“没有,先生,他没有。我们足足等了半个小时他都没来,但我们觉得他应该是出了事故或者是其他什么的,于是只好乘火车回来,再从车站转出租车到家。”
“出租车,是吗?”警官看来很高兴,“昨晚警察在车站采取了紧急行动。你们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大约是半夜,先生,也许更晚点儿,可我不确定。”
“当你们到达这儿时,福克斯回来了吗?”
斯托林斯一脸呆板,“恐怕我说不准,先生,我不知道。他住在小海湾附近树林中的那间小屋里,即使开灯也看不到,因为有树挡着。”
“嗯,我们会留意核实一下的。你还没跟福克斯好好谈谈,是吗,艾萨姆?”
“我还没有机会。”
“等会儿再说,”埃勒里说,“斯托林斯,昨晚布雷德先生曾对你说过关于等候一名客人的事情吗?”
“没有,先生,他只是说晚上要一个人待着。”
“他经常那样打发你、福克斯和巴克斯特太太走开吗?”
“不,先生,这是头一回。”
“还有一件事,”埃勒里走到圆形读书桌那儿,用指尖敲敲那个雪茄盒说,“知道这罐子里的是什么吗?”
斯托林斯一脸震惊,“当然知道,先生,这是布雷特先生的烟草。”
“很好!这是屋里唯一用于烟斗的烟草吗?”
“是的,先生。布雷德先生对他的烟草十分讲究,那是他自己做的一种特殊混合烟草,原料都是英国进口的。事实上,他从不吸其他烟,”斯托林斯突然自信地说,“布雷德先生常说没有一种美国烟草值得抽。”
毫无来由地,一个不协调的想法突然在埃勒里心头闪过。安德鲁·范和他的鱼子酱、托马斯·布雷德和他的进口烟草……他摇摇头。“还有一件事,斯托林斯。警官,你介意把那海神头烟斗给斯托林斯看一下吗?”
沃恩重新把雕花的烟斗拿出来。斯托林斯看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是的,先生,我见过这只烟斗。”
三个男人同声叹气,看样子运气总是眷顾罪犯而不是警方。
“唉,事情往往就是这样……那是布雷德的,是吗?”艾萨姆咕哝说。
“哦,我肯定,先生,”男管家说,“任何一只烟斗他都不会抽很久。他总说烟斗像人,过一段时间就需要休假。他抽屉里放满了质地很好的烟斗,先生,但我认出了这只。现在回想起来,我以前见过它很多次,虽然已经不是最近的事儿了。”
“好了好了,”艾萨姆急躁地说,“你现在可以走了。”斯托林斯略带僵硬地鞠躬,重新恢复成管家的模样,大步走出书房。
“这解决了西洋跳棋,”警官严肃地说,“烟斗,以及烟草的问题。虽然是在大大浪费时间,但是给了我们一个关于福克斯的有趣线索。”他搓着双手,“不算坏,加上那个牡蛎岛还有一大堆事情要调查,我们要忙一天了。”
“得花好几天,你不这么觉得吗?”埃勒里微笑道,“简直就跟旧时代一个样!”
这时有人敲门,沃恩警官穿过房间去开门。一个脸色阴沉的男人站在那儿,对沃恩耳语了几分钟,沃恩不停点头。最后,警官关上门走回来。
“发生了什么事?”艾萨姆问。
“没什么大事,恐怕我们一直在做无用功。我手下人报告,他们在现场什么东西都没找到,什么也没有。天哪,难以置信!”
“你们在找什么?”埃勒里问。
“头呀,老兄,那个头!”
好长时间没有人说话,悲惨的冷风吹进房间。看着外面阳光明媚的花园,很难相信所有这一切宁静、美丽和豪华风景的主人,如今成了一具僵硬的无头尸体,像随便一个从长岛海峡里捞上来的无名游民一样躺在县陈尸所中。
“还有什么别的进展吗?”艾萨姆终于说,他在对自己发牢骚。
“警察们查询了火车站的人,”沃恩平静地说,“以及五英里内的每个居民。奎因先生,我们一直在找昨晚有可能来拜访的那个人。从林肯和斯托林斯的叙述中,很明显可以看出昨晚布雷德在等什么人。一个人不会一下把他的妻子、继女、生意伙伴和仆人全打发走,除非某件奇异的事就要发生,他需要私下处理。以前他从来没干过这种事情,知道吗?”
“我知道得太清楚了,”埃勒里回应说,“是的,你那种假设合情合理。布雷德昨晚等着什么人,这点毫无疑问。”
“嗯,我们没碰上一个能给予指引的人,连火车的乘务员和车站的乘客都记不得昨晚九点钟左右是否有个陌生人坐火车来。邻居们吗?”警官耸耸肩,“我想这方面别指望什么,任何人都可做到来去不留一点痕迹。”
“事实上,”地方检察官说,“我认为你在做无用功,沃恩。没有哪个怀着犯罪意图的人会在最近的火车站下车,他会提早或推迟一两站下车,余下的路步行。”
“访客有没有可能是坐汽车来的?”埃勒里问。
沃恩摇摇头,“我们一清早就查了这个,但花园地面是沙砾铺的,看不出印迹;外面高速公路是碎石路,而这几天又没下雨什么的——查不到,奎因先生,他当然有可能坐汽车来。”
埃勒里深思道:“还有另一种可能性,警官,那个海峡!”
警官凝视着窗户外面。“我们怎么会没想到那个,”他脸上掠过厌恶的微笑说,“这可多容易!从纽约或康涅狄格州海岸租一条船、一艘汽艇……我有好几个人现在正追踪着那条线。”
埃勒里咧嘴笑了,“逃离我的穷追到底[1],是吗,警官?”
“嗯?”
艾萨姆站起身。“我们赶快离开这里,接下去有活儿要干。”
[1]语出古罗马拉丁语诗人奥维德(43BC—17AD)的长诗《爱的艺术》,原诗两句是:“跟随我的远远逃离,逃离我的穷追到底。”
第七章 福克斯和英国夫妇
他们如堕云里雾中,看不到一丝光明。
虽然并不期望女管家巴克斯特太太能提供什么重要的线索,不过为了全面了解情况,质询她还是必要的。他们回到会客室里,继续进行沉闷的审问。巴克斯特太太心情烦躁,只确认了斯托林斯所叙述的前天晚上游逛之事。不,布雷德先生没对她说什么关于来客的事。不,当布雷德先生独自在餐厅而她端去饭菜时,他没有显出特别的不安或紧张,也许只是有点心不在焉。是的,福克斯让他们在罗克西剧院下车。是的,她和斯托林克坐火车和出租车,稍过半夜才回到布雷德伍德。不,她不相信布雷德太太或其他人已经回家,但也不能肯定。屋子是黑的吗?是的,先生。有什么不对劲吗?没有,先生。
好了,巴克斯特太太……已过中年的女管家匆忙退下,警官流利地咒骂起来。
埃勒里在一旁观看,偶尔入神地看着指甲底部的一个斑点,安德鲁·范的名字不断在他脑海里浮现。
“来吧,”艾萨姆说,“让我们跟司机福克斯谈谈。”
他和沃恩大步走出屋去,埃勒里慢慢跟在后面,嗅着六月的玫瑰香味。不知道他的同事们何时会停止这边的搜查,改坐船前往海湾里那块绿树成荫的土地——牡蛎岛。
艾萨姆带路,三人转过主屋的左翼,沿一条狭窄的砂砾小路行走,很快进入一个精心栽植的小小的野树林。走过一小段路,他们从树丛里出来,到达一块空地,空地中央立着一座用削好圆木造的舒适小屋。一名本地警察引人注目地在茅屋前的阳光中闲逛。
艾萨姆在坚固的门上敲了敲,一个男人的低沉声音说:“进来吧。”
他们进去时,那男子像一棵种在那儿的橡树一般站着,握着双拳,脸上泛着因恐惧而造成的青白色。他是个高大挺拔的男子,像一根竹竿,瘦而结实。看到来访者是谁时,他放松拳头,双肩垂下,伸手去摸那把自家制作的椅子的椅背,他人就在椅子前站着。
“福克斯,”艾萨姆断然道,“今天早晨我都找不到机会跟你谈谈。”
“是没有,先生。”福克斯说。埃勒里略带惊奇地发现他苍白的脸色不是因为突然受到惊吓,他原本的肤色就是这样。
“我们已经知道你是怎样发现尸体的。”地方检察官说着,在茅屋内仅剩的另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是的,先生,”福克斯低声说,“这是件可怕的……”
“我们现在要知道的是,”艾萨姆音调没有变化,“为什么你昨晚丢下斯托林斯和巴克斯特太太不管,你去哪儿了,以及你是什么时候回家的。”
奇怪的是,这人脸色没变白,也没畏缩,他青白面容上的表情没有变化。“我只是开车在城里转了转,”他说,“没过半夜就回到了布雷德伍德。”
沃恩从容地走向前去,伸手扶住福克斯无力的胳膊。“听着,”他和蔼地说,“我们不想伤害你或陷害你。如果你老实坦诚,我们就不再打扰你了。”
“我知无不言。”福克斯说。埃勒里从这男人的音节跟声调中察觉到教养的痕迹,从而越来越感兴趣地注视着他。
“好的,”沃恩说,“那好。现在忘掉所有关于开车在城里转的废话,直接告诉我们,你去哪儿了?”
“我这就直接告诉你们,”福克斯用一种死气沉沉的平板声音答道,“我在第五大道一带开车,穿过公园,在河边路上开了好长一段时间。外面很舒适,我喜欢那里的空气。”
警官突然放下胳膊,朝艾萨姆咧嘴笑笑。“他喜欢那里的空气。斯托林斯和巴克斯特太太从剧院里出来之后,你为什么不去接他们?”
福克斯的宽肩抽搐了一下,好像打算耸耸肩。“没有谁叫我这样做。”
艾萨姆和沃恩互相看着,埃勒里则看向福克斯,他惊奇地发现福克斯的眼里——这似乎不可能——充满泪水。
“好的,”艾萨姆终于说,“如果你那么说就没法反口了。只要我们弄清楚是别的情况,那就只有上帝能保佑你。你在这儿工作多久了?”
“从今年的第一天起,先生。”
“有推荐信吗?”
“有,先生。”他默默转身走到一个旧餐具架前,在一个抽屉里摸索一阵,然后拿出一个小心保存的干净信封。
地方检察官把信封打开,扫视了一下里面的信,然后把它交给沃恩。警官更为细心地看了看,就把它轻轻扔在桌上,一脸疑惑地大步走出茅屋。
“看来没问题,”艾萨姆站起来说道,“顺便问一句,你,斯托林斯,还有巴克斯特太太,这儿仅仅雇了这么几个人吗?”
“是的,先生。”福克斯眼睛抬也不抬地说。他拿起自己的推荐信,在手指间不断地翻动信封和信纸。
“呃——福克斯,”埃勒里说,“昨晚到家时,你看到或听到什么不寻常的事情了吗?”
“没有,先生。”
“你待在这里别动。”艾萨姆说着离开了茅屋,跟沃恩警官在外头汇合,而埃勒里停在门道处,福克斯则一动不动地待在里面。
“关于昨晚的事他在胡说八道,”沃恩说得很大声,福克斯不会听不到,“我们得马上核查。”
埃勒里倒退一步。这两个男人所采用的策略里透着某种残忍的意味,他不能忘记福克斯眼里的泪水。
他们穿过树林向西行进,一路都沉默不语。福克斯的茅屋离凯查姆海湾的水域不远,他们一路磕磕碰碰朝前走时,透过树丛能看到太阳下的粼粼波光。在离开茅屋不远处,他们碰到一条两边没有栅栏的窄路。
“这是布雷德的地产,”艾萨姆咕哝着,“他没用栅栏围住。那莱因夫妇租的房子想必位于路的另一头,沿这里往前走就到。”
他们横穿过公路,立即进入大教堂树林,花了五分钟时间沃恩才找到那条穿过稠密灌木丛通向西边的小路。在小路扩宽处不远,树木开始稀疏,他们看到一座外形不规则的低矮石屋位于树林的中心,一男一女正坐在敞开的门廊里。当三个访问者的身影进入两人的视野时,那男人慌忙站起来。
“是莱因先生和莱因太太吗?”地方检察官说,同时他们在门廊前停下来。
“正是,”那男人说,“我是珀西·莱因,这是我妻子……诸位是从布雷德伍德过来的?”
莱因是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棱角分明的英国人,长着一头油性短发和一双机灵的眼睛。伊丽莎白·莱因是个皮肤白皙、金发碧眼的丰满女人,此刻脸上的笑容就像僵住了一样。
艾萨姆点点头,于是莱因说:“嗯……你们要进来吗?”
“这儿就行,”沃恩警官愉快地说,“我们只待一会儿。听到消息了?”
那英国人认真地点点头,然而他妻子的微笑没有消失。“令人震惊,真的,”莱因说,“最早知道这事时,我正沿着公路散步,突然遇上一个警察,他把这场悲剧告诉了我。”
“自然,”莱因太太声音尖利地说,“那个时候我们做梦也不会想到竟发生了这种事情。”
“是的,自然不会。”她丈夫同意道。
现场陷入短暂的沉默,期间艾萨姆和沃恩交换了一下眼色。莱因夫妇保持一动不动,这高个男人手里有只烟斗,一小缕卷曲的烟毫不晃动地上升,朝他的脸蔓延过去。
他突然用烟斗做了个手势。“好啦,”他说,“我了解这有多么棘手,先生们,我想你们是警察?”
“是的。”艾萨姆说。他看来对莱因的主动态度十分满意,而沃恩仍然待在幕后。至于埃勒里,他被那个女人脸上的可怕笑容弄糊涂了。后来他朝自己咧嘴笑笑,知道为什么那笑容如此僵硬了,原来莱因太太戴了副假牙。
“你们估计要看我们的护照,我想,”莱因继续以一种严肃的声音说,“调查邻居和朋友们,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是吧?”
护照证明没有问题。
“我还觉得,你们会想要知道我们——我妻子和我——到底是怎么来这儿住的……”当艾萨姆归还护照时,那英国男人说道。
“那些事情我们全都从布雷德太太那里听说了。”艾萨姆说。他突然前移两步,莱因夫妇身体都僵硬了。“昨晚你们在哪儿?”
莱因大声清了清嗓子,“啊——是的,当然啦。实际上,我们在城里……”
“在纽约?”
“正是,我们进城吃饭和看戏——诸如此类琐碎的事情。”
“什么时候回来的?”
莱因太太意外地尖叫起来:“哦,我们没回来。我们在一家旅馆过的夜,要回来的话时间太晚了……”
“哪家旅馆?”警官问。
“罗斯福旅馆。”
艾萨姆咧嘴笑了,“总之有多晚呢?说说看。”
“哦,过半夜了,”英国男人回答,“看戏后我们吃了顿快餐,还……”
“那好,”警官说,“你们认识附近很多人吧?”
他们一起摇头。“几乎谁也不认识,”莱因说,“除了布雷德一家人和那个非常有趣的人,亚德利教授,还有坦普尔医生。就这些人,真的。”
埃勒里讨人喜欢地笑着,“你俩中有谁曾经偶然去过牡蛎岛吗?”
英国男人报以微微一笑,“那里很无聊,老兄。裸体主义对我们来说不是什么新东西,在德国我们就已经受够了。”
“而且,”莱因太太插进来,“岛上那些人……”她微微一颤。“我完全同意可怜的布雷德先生的意见,他们应该全被驱逐出去。”
“哼,”艾萨姆说,“对这场悲剧你们有什么看法吗?”
“我们非常困惑,先生。真是非常可怕的事情,而且野蛮,”莱因说,“这种暴行实在让你们伟大国家的名誉蒙羞。”
“是的,确实,”艾萨姆冷冷地说,“谢谢……我们走吧。”
第八章 牡蛎岛
凯查姆海湾粗略看可算作一个半圆,从托马斯·布雷德地产所在的岸边分裂出来。弓形海滩的中央有个码头,几条汽艇和一条大艇停泊在那儿。埃勒里和他的两个伙伴回到向西的公路,沿路朝水边走去,他突然发现自己正站在离主停泊处几百码的一个较小的码头上面。水的另一边,不到一英里开外,横躺着牡蛎岛。它的海岸线看起来就像是岛屿把身子猛扭,脱离开了大陆,而在这过程中岛身稍稍膨胀了些。埃勒里看不到岛的另一边,但他判断这个命名的灵感来源是它的轮廓。
牡蛎岛像一颗绿宝石,镶嵌在长岛海峡青绿色的背景上,极目远眺,整个岛外表布满一片片混杂在一起的原始森林,树木和野生灌木几乎延伸到水边。不……有一个小小的码头。埃勒里眯细眼睛,能看出它仿佛快要散架的灰色轮廓,但视野内没有其他人造建筑。
艾萨姆大步跨上码头,朝一艘在大陆和牡蛎岛之间闲散地来回游弋的警艇喊:“喂!”通过那条向西的小海峡,埃勒里看到另一艘警艇的船尾,待它消失在岛后,他才意识到警艇正在靠近岸边巡逻。
第一艘警艇离开陆地,快速朝码头开来。
“好,咱们走吧,”沃恩在跨进艇里时,声音相当紧张,“快点,奎因先生,也许岛上能告诉我们答案。”
埃勒里和艾萨姆跳进去,警艇猛地转向,笔直朝牡蛎岛中心开去。
他们穿过海湾,渐渐地看清了岛和大陆。这会儿他们看到,离他们上船的码头不远,有一个同样通向西边的码头,显而易见是给莱因夫妇用的。一艘划艇停靠在一根系船短桩旁,在阳光下显得有点褪色。在海湾对面朝东的同一个地方,一个跟莱因夫妇码头一模一样的复制品映入眼帘。
“坦普尔医生住在那边,是吧?”埃勒里问。
“是的,那儿想必是他靠岸的地方。”东边的码头空无船只。
警艇在水中掉头。当他们靠近牡蛎岛上的小码头时,岛上的详细情景跳入眼帘。他们默默坐着,眼看岛在不断变大。
突然沃恩警官跳着站起来,脸上满是激动的神情,叫道:“那边发生了什么!”
他们紧盯着码头,只见一个男人的身影从矮林中冲出来,他正抱着一个不停挣扎并发出微弱喊叫声的女人,费力地跳进一只拴在码头西边的汽艇。那人把女人随手撂在船头的坐板上,发动引擎,猛地把船驶离码头,直接对着接近的警艇开来。那女人像是昏了过去,躺着不动。当那男人转脸看岛时,他们能看到他黝黑的面孔。
在那场逃跑——如果那确实是一场逃跑的话——后不到十秒钟,一个令人惊诧的鬼怪沿着逃跑者经过的同一条小路,从树林里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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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裸体男人,一个身长肩宽、皮肤黝黑、肌肉发达的家伙,鬃毛似的黑发在他跑动时随风摆动。埃勒里想起了泰山[1],他已经差不多准备好看到泰山那些身材壮硕、不可思议的伙伴跟着从树林中出现了。但腰布在哪儿?……当这个泰山在码头上短暂停留并盯着那条离去的船时,他们能听到他失望的咒骂。他在那儿站了会儿,粗壮的双臂放松地下垂,完全意识不到自己正赤裸着。他眼睛只顾看着那艘汽艇,而船上的男人也紧张地回视,显然不知道前路上将会遇到什么。
接着,就在埃勒里一眨眼的工夫,那裸体男人突然消失了。他从码头边径直跳入水中,像一把鱼叉般劈开了水面。他几乎立即又重新出现,快速朝逃跑者游去,一下子就缩短了距离。
“十足的傻瓜!”艾萨姆叫道,“他想赶上一艘汽艇吗?”
“汽艇停了。”埃勒里冷冷地说。
艾萨姆吃了一惊,目光炯炯地看着那艘汽艇。它躺在离岸一百码的水里一动不动,驾驶者正狂暴地摆弄着艇尾的发动机。
“加快速度!”沃恩警官朝警艇驾驶员喊,“那家伙眼里充满杀机!”
警艇轰鸣起来,汽笛发出深沉的呜呜声,在岛那边引起回响。像是第一次意识到警艇存在似的,小船上的人和水里的人都愣住了,开始寻找警报声的来源。游泳的人踩着水凝视了一会儿,然后凶悍地把一股小瀑布从头发上甩掉,又潜入水中。不一会儿他再次露面,又是一阵快速游动,但这回是退回到岛上去,仿佛地狱里所有魔鬼都跟在他后面似的。
船板上的女子坐了起来凝视着什么,绑架者无力地坐进艇尾座板朝警艇挥手。
他们并排行驶,这时裸体男人正从水里跳上岸。他头也不回地扑入林子的保护之中,消失不见了。
令人惊奇的是,当警艇钩住已熄火的汽艇时,绑架者把头往后一摆大笑起来——发自心底、纯粹放松高兴的开怀大笑。
他是一个瘦而结实的人,看不出来年龄,头发呈浅棕色,脸晒得几乎成紫色——这种肤色只可能是长年在赤道阳光下曝晒的结果。他的眼睛看起来也像漂白过一样呈几乎无色的浅灰。他的嘴是个人肉陷阱,下巴肌肉像钢箍一样支撑着他紫色的面颊。埃勒里看着他狂喜地在艇尾座板上摆动身子,心里断定,尽管这家伙刚才逃了,却从头到脚都是个可怕的人。
这个值得关注的男人所拐带的女人,从她与乔纳·林肯样子相像来看,只会是那个反叛的赫丝特。她是一个相貌平平而身材匀称的年轻女子。警艇上窘迫不安的男人们都不难看出匀称这一点,尽管她肩膀上盖着一件男人的外套——埃勒里注意到,大笑的男人没穿外套——外套下面勉强用一块脏帆布遮掩着,像是什么人强行用手边首先能拿到的什么东西盖住了她的裸体。
她的蓝眼睛困惑地回望着大家的凝视,而后她脸红了,打着战低下头去,双手不知不觉慢慢移到膝上。
“你到底在笑什么?”警官问,“你是什么人?你绑架这女人想干什么?”
那没穿外套的男人从眼里溅出一滴眼泪。“不怪你们,”他喘着气道,“天哪,真好笑!”他甩去阴沉脸上最后的欢乐痕迹,站起来。“对不起,我的名字叫坦普尔,这是赫丝特·林肯小姐。感谢你们的援救。”
“上船!”沃恩怒吼道。
艾萨姆和埃勒里帮着那沉默的女人上了警艇。
“喂,等会儿。”坦普尔医生怒喝道。这会儿他黑脸上毫无幽默感,而是怒气冲冲,带着怀疑。“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警察。快点,快点!”
“警察!”男人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爬上警艇。一名警探把那艘汽艇拴到大艇的艇首缆上。坦普尔医生从沃恩看到艾萨姆,再到埃勒里。那女子颓然倒在一个座位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地板上。“哦,真奇怪,发生什么事了?”
地方检察官艾萨姆告诉了他,他的脸倏地变得惨白;而赫丝特·林肯抬起头来,眼里充满了恐惧。
“布雷德!”坦普尔医生低语,“被谋杀……这不可能!唉,我昨天早晨还看到他……”
“乔纳,”赫丝特颤抖着说,“他——他好吗?”
没有人回答她。坦普尔医生咬着下嘴唇,苍白的眼睛里出现沉思的神色。“你们看到——莱因夫妇了吗?”他用一种奇怪的嗓音说。
“怎么了?”
坦普尔先是沉默不语,然后笑着耸耸肩,“哦,没什么,只是一个善意的问题……可怜的汤姆。”他突然坐下,越过水面凝视牡蛎岛。
“回布雷德的码头。”沃恩命令道。警艇翻搅着浪花朝大陆而去。
埃勒里注意到亚德利教授那高大奇特的身影站在大码头上,便向他挥手致意,对方挥着细长的手臂回应。
“喂,坦普尔医生,”地方检察官沃恩严厉地说,“解释一下刚才那场歌舞剧表演吧。那一幕大绑架是怎么回事?那个追赶你的裸体狂人究竟是谁?”
“真是不幸……我想我最好还是和盘托出。赫丝特——原谅我。”
那女子没有回答,似乎被布雷德的死讯惊呆了。
“林肯小姐,”这位被太阳晒黑的男人继续说,“这么说吧,有点儿任性。她很年轻,而有些事会使年轻人昏了头。”
“哦,维克托。”赫丝特无比厌烦地说。
“乔纳·林肯,”坦普尔医生皱了一下眉继续说,“在我看来,没有承担——该怎么说——没有尽他对他妹妹的职责。”
“在你看来。”那女子怨恨地说。
“是的,赫丝特,因为我感到——”他又咬了一下嘴唇道,“无论如何已经过去一周了,而赫丝特还没有从那该死的岛上回来,我想该有什么人来让她恢复理智。既然别人看来都做不到这件事,我便承担了这个责任。裸体主义!”他哼了一声,“真够堕落,这就是那些人干的勾当。我可不是个徒有虚名的医生。他们是一伙骗子,利用正派人的道德约束来下手。”
那女子喘着气说:“维克托·坦普尔!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请原谅我打断一下,”警官温和地说,“我可以问一下,如果林肯小姐想要一丝不挂地走来走去,关你什么事呢?她看来已经成年了。”
坦普尔医生猛地咬紧嘴巴。“如果你们非得知道,”他生气地说,“我认为我有权利干预。感情上,她只是个孩子,一个青春期少女,只是被一副漂亮的体格和一番甜言蜜语所迷惑。”
“我想就是保罗·罗曼喽?”埃勒里冷淡地笑着插话。
医生点头道:“是的,这阴险的恶棍!他是那疯狂太阳邪教的活商标,把太阳教捣鼓得如日方中……今天早晨我去那儿打探,罗曼和我发生了一点小争执。他跟野人似的!这很可笑,那就是之前我大笑的原因。但当时形势很严峻,他比我力气大好多。我看到自己要遭殃,便赶紧抓住林肯小姐逃之夭夭。”他露出苦笑,“要不是罗曼自己绊倒,大头撞上了岩石,我恐怕会被打个半死。这就是这次大绑架的经过。”
赫丝特阴郁地凝视着他,怕得发抖。
“但我仍然看不出你有什么权利……”艾萨姆说。
坦普尔医生站起来,眼里出现了某种狂暴的东西。“这真的不关你们的事,不管你们是谁。但我期望哪天能让这位年轻女士成为我妻子,这就是我拥有的权利……她爱着我,她却不知道,我对上帝发誓要让她知道!”
他凝视着她,她的眼睛闪着光,仿佛回应一般跟他对视了好一会儿。
“这,”埃勒里对艾萨姆说,“是一种心醉神迷的爱。”
“嗯?”艾萨姆说。
一名警察抓住了主码头的铁索。亚德利教授说:“你好,奎因!我过来看看你进展如何……哟,坦普尔!出什么事了吗?”
坦普尔医生点点头,“我刚才绑架了赫丝特,这些先生们想绞死我。”
亚德利的笑容消失了。“我感到遗憾……”
“呃——你跟我们一道来,教授,”埃勒里说,“我想我们在岛上需要你的帮助。”
沃恩补充道:“好主意。坦普尔医生,你说昨天上午见到了布雷德?”
“只是一小会儿,因为他正动身进城。我星期一晚上——就是前天晚上也见到过他,他看起来完全正常。我实在理解不了这事。有什么嫌疑人吗?”
“是我在问问题,”沃恩说,“你昨夜是怎么度过的,医生?”
坦普尔咧嘴笑了,“你不是从我开始怀疑吧?我整晚在家——我一个人住,一个女人每天来做饭打扫。”
“只是例行公事,”艾萨姆说,“我们想稍微多了解一些你的情况。”
坦普尔郁郁不乐地挥挥手臂。“随你们问吧。”
“你住在这儿多久了?”
“从一九二一年起。我是退休军官,——是名军医。一战爆发时我在意大利,一时冲动参加了意大利医学协会,当时我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医学院学生。我是少校军衔,开过一两枪——这是巴尔干战役时候的事情,后来我被俘虏了,没多大意思。”他笑了一下,“那件事情结束了我的军旅生涯,战争期间我被奥地利人扣留在格拉茨。”
“后来你到了美国?”
“战争期间我继承了一笔可观的遗产,后来到处漫游了几年,最终漂回家乡。嗯,你们知道我们之中许多人是怎样的,老朋友没了,家没了,都是平常事。我在这儿安顿下来,然后一直扮演着乡村绅士的角色。”
“谢谢,医生,”艾萨姆更为诚挚地说,“我们将在这儿让你下船,而且……”突然他有了个主意,“你最好回到布雷德的屋子里去,林肯小姐。岛上可能有枪战,我会把你的东西送回来。”
赫丝特·林肯没抬头,但她说话时声调中带着某种倔强,“我不要待在这儿。我要回去。”
坦普尔医生收起笑容。“回去!”他叫道,“你疯了吗,赫丝特?在那一切发生之后……”
她扔掉盖在肩上的外衣,阳光在她棕色的肩上闪耀,她的两眼也跟阳光一起闪耀。“我不需要你或别的什么人告诉我应该做什么,坦普尔医生!我要回去,你阻止不了我,谅你也不敢。”
沃恩束手无策地看着艾萨姆,艾萨姆狂怒地咕哝着什么。
埃勒里拉长声音说:“哦,好了,我们都回去。我想这可能会是明智的选择。”
于是,警艇劈开水面,再次横越凯查姆海湾,这次毫无意外地到达了那个小登陆码头。当他们登上码头时,赫丝特冷冷地拒绝帮助。一个第一眼看去像鬼的人让他们吃了一惊,这是个小老头,头发蓬乱,胡须呈棕色,眼神狂热。他裹在一条纯白的长袍里,脚上穿了一双奇怪的拖鞋,右手拿着一根粗制的奇怪木棍,木棍顶上是一个手工拙劣的蛇雕……他从灌木丛中大步走出,挺起瘦骨嶙峋的胸脯,傲慢地注视着他们。
在他身后像巨塔一样高高站着那赤裸的游泳者,不过现在他身上临时穿着一条白色帆布裤和一件汗衫,只有棕色的双脚赤裸着。
两群人互相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埃勒里带着热情的赏识说:“这不是哈拉克特尊驾亲临嘛!”亚德利教授连胡子里都藏着笑意。
那小幽灵一惊,两眼转向埃勒里,但眼中的闪光表明他完全不认得对方是谁。“那是我的名字,”他用一种尖锐清晰的声音说,“你们是圣地的朝拜者吗?”
“我会在你的圣地朝拜,你这卑贱的家伙。”沃恩警官咆哮着,大步向前抓住哈拉克特的胳膊,“你是这里狂欢盛会的大老板,对吗?你的棚屋在哪儿?我们要跟你谈谈。”
哈拉克特一脸无助地转向他的伙伴,“保罗,你看到了?保罗!”
“他想必很喜欢这名字,”亚德利教授咕哝着,“真是个罕有的门徒!”
保罗·罗曼没有移开视线,他盯着坦普尔医生,后者兴趣盎然地回视。埃勒里注意到赫丝特偷偷溜进了矮树丛。
哈拉克特将身子转回来,“你们是什么人?你们的使命是什么?我们是这儿的和平居民。”
艾萨姆哼哼鼻子,沃恩发牢骚道:“竟以为自己是老摩西[2]本人。老大爷看过来,我们是警察,你明白不,我们在调查一件谋杀案!”
那小个子老人缩起身子,像是沃恩打了他一巴掌。他的暗灰色嘴唇颤抖着,气喘吁吁地说:“再来!再来!再来!”
保罗·罗曼回过神来,粗暴地把哈拉克特推到一边,上前对警官道:“无论你们是谁,请跟我谈,这老头有点不正常。你们在找一个凶手?去找吧。但那跟我们究竟有什么关系?”
埃勒里很羡慕他。这男人体形优美,英俊刚毅,充满魅力,因此很容易理解为什么感情压抑难抒或天性多愁善感的女人会迷恋他。
艾萨姆静静地说:“昨晚你和这个疯子在哪儿?”
“就在这岛上。谁被杀了?”
“你不知道?”
“不知道!谁?”
“托马斯·布雷德。”
罗曼眨着眼,“布雷德!嗯,他会遭遇这种事情倒是很有可能……那又怎么样?我们是清白无辜的。我们跟大陆那些哭哭啼啼的老女人没有任何关系。我们要的只是不被打扰!”
沃恩警官把艾萨姆轻轻推到一边。警官本人绝不是个弱者,他与罗曼四目对视时,两人的视线齐平,势均力敌。“喂,你,”沃恩的手指牢牢勒住对方手腕说,“说话放规矩点。你是在跟本县地方检察官和警察头儿讲话,要像个听话的孩子那样乖乖回答问题,明白吗?”
罗曼手臂猛地一扭,但沃恩的手指像铁制的一般紧钳着对方粗壮的手腕。“哦,好吧,”罗曼含糊地说道,“如果你觉得我不敬也没办法,就是没人让我们自在。你想要知道什么?”
“上次你跟你身后那糟老头首领离开这个岛是什么时候?”
哈拉克特尖声说:“保罗,快走!这些人是异教徒!”
“安静!……这老头自我们到这里以来就没离开过这地方。我一星期前进村去买过日用品。”
“这样才对。”警官松开罗曼的手臂,“走,我们想要看看你们的总部或者说寺院,或者随便你们叫什么。”
他们一个一个跟着哈拉克特不协调的身影,沿着一条从海岸进入灌木丛直通岛中心的小路前进。岛上出奇地安静,似乎没有活着的鸟类和昆虫,也没有人的气息。罗曼一路上意味不明地跺着脚,似乎已经忘记坦普尔医生的存在,但后者紧跟在他身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肌肉结实的后背。
显然,罗曼在这组调查人员到达之前已经发出警告,因为当他们穿过树林出现在一大块空地上时,哈拉克特的教徒们已经全部穿好衣服,在棚屋前等着他们。那间棚屋是用木头搭成的大建筑物,木板钉得疏疏落落,就像随手堆在一起似的。这是一次匆忙的警告,因为大约二十个年龄、相貌各异的新入教的男性与女性,衣服都穿得凌乱不堪。罗曼含糊不清地咆哮着什么,这群人像生活在穴居部落中一般,急急忙忙跑回屋子侧面的各个房间里。
警官什么也没说,此时他并不关心违背公共礼仪的事情。
哈拉克特悄无声息地走动着,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他高举着那手工雕制的乌赖乌斯,嘴巴念念有词,大概是在祈祷。他带路走上中心棚屋的台阶,进入显然是“神殿”的地方——这是一个令人惊异的房间,地方宽大,布置着几张星象图、一个鹰头埃及荷鲁斯神的石膏像、数个母牛角、一只叉铃[3]、一个支承宝座的具有象征性的圆盘,还有一个奇怪的小坛,坛四周围着木板,至少埃勒里弄不清它的用途是什么。房间没有屋顶,夕阳在墙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哈拉克特径直朝他的祭坛走去,仿佛那边才是安全之处。他无视所有来访者,把满是肿块的瘦弱双臂举向天空,开始用一种奇怪的语言嘀咕起来。
埃勒里用询问的眼神看向亚德利教授,后者站在一英尺外,又高又丑,正专心致志地倾听着。“非同一般,”教授咕哝道,“这人是个时代错误的产物,听一个二十世纪的人说古埃及语……”
埃勒里大为惊异,“你是说,这人其实懂得自己在说什么?”
亚德利苦笑着低声说:“这人疯了,但他会变疯是有原因的,至于他话语的真意……他自称拉—哈拉克特,实际上他是——或者说过去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埃及学家之一!”
那些响亮的词语连续不断。埃勒里摇着头。
“我本想告诉你,”教授低声说,“但我确实没有片刻时间能跟你独处。我一见他就认出来了——那是几星期前,我划船到岛上来进行一次纯粹是满足好奇心的调查……真是个离奇的故事。他名叫斯特赖克,几年前在发掘帝王谷[4]时严重中暑,从此再没恢复过来。可怜的家伙。”
“可是——说古埃及语!”埃勒里抗议道。
“他在用祭司的语调对荷鲁斯祷告,这是僧侣的语言。这人,”亚德利严肃地说,“有真才实学,请你理解。自然,他现在脑子坏了,记忆不同过往。这种精神错乱使他把懂得的一切都搞混了。比如,在埃及学意义上,没有什么地方会像这个房间一样,东西全部混在一起——叉铃和母牛角是供奉伊希斯的,乌赖乌斯是神性的象征,还有荷鲁斯到处漂浮。至于这些固定的木板,我想是礼拜者在礼拜仪式中靠在上面用的,再加上他自己独有的圣经演说风格……”教授耸耸肩,“这一切搅和在一起,都源于他头脑残余部分的想象。”
哈拉克特放下双臂,从祭坛上的壁龛里拿出一个奇异的香炉,往自己眼睑上洒水,然后从祭坛上轻轻下来。他甚至在微笑,看起来变得理性了些。
埃勒里对他刮目相看。不管是疯还是不疯,作为一个被其他人认同的人,他已经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问题。斯托赖克这名字经埃勒里在记忆里检索,终于隐约回想了起来。几年前还在读大学预科时……是的,当时读到的就是这个人,埃及学家斯托赖克!含糊不清地讲着一种已经死去多少个世纪的语言……
埃勒里转过身,发现赫丝特·林肯穿着简单的裙子和运动衫,在祭坛室对面的一个低矮门道那儿面对着他们。她朴素的面孔虽然苍白,却表现出一种钢铁般的决心。她看都不看坦普尔医生,反而走过房间,公然站到保罗·罗曼身边,拉起他的手。令人惊奇的是,罗曼脸色变得通红,朝边上移开了一步。
坦普尔医生笑了。
沃恩警官不想被琐事岔开。他大步走向正静静注视着审问者们的斯特赖克,说:“你能回答几个简单的问题吗?”
那疯子低下头。“问吧。”
“你是什么时候离开西弗吉尼亚威尔顿的?”
对方那双眼睛在闪烁,“五个月前库珀希仪式之后。”
“什么时候?”沃恩尖叫着说。
亚德利教授咳嗽一声道:“我想我能告诉你他想说什么,警官。他所称的库珀希,是古代埃及祭司在日落时举行的仪式。这个仪式包含一道道繁复的典礼,其中库珀希是一种由十六种原料——蜂蜜、酒、松脂、没药[5]等——做成的糕点,祭司一边将它放在青铜香炉里调制,一边诵读神圣经文。自然,他是指五个月前日落时举行的一次类似仪式,当然是在一月。”
正当沃恩警官点头、斯特赖克庄重地朝教授微笑时,埃勒里发出一声洪亮的叫喊使他们都跳了起来。
“克罗萨克!”
他注视着太阳神及其生意伙伴时,眼睛不由得亮了起来。
斯特赖克的微笑消失了,嘴边的肌肉开始抽搐,同时朝他的祭坛退去。罗曼一动不动,从表情看来他相当惊讶。
“很抱歉,”埃勒里拖长声音说,“我有时会像那样激动。请继续你的活儿,警官。”
“别装聋作哑,”沃恩咧嘴笑道,“哈拉克特,维尔加·克罗萨克在哪儿?”
斯特赖克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克罗萨克……不,不!我不知道。他抛弃圣地,然后逃走了。”
“你什么时候和这呆子联系上的?”沃恩用食指指着罗曼问。
“克罗萨克是怎么回事?”罗曼咆哮着,“我只知道我二月份遇到这老人,他的想法听起来似乎不错。”
“在哪里遇上的?”
“匹兹堡。对我来说,这看起来是个极好的机会,”罗曼耸了耸宽阔的肩膀继续说,“当然,所有这些,”他放低声音,“这些关于太阳神的胡说八道……对乡巴佬来说是好东西,但我唯一感兴趣的事情是让人们脱下他们肮脏的衣服走进阳光里。瞧我!”他深深地吸气,壮美的胸脯像一只气球般鼓起,“我没病,是吧?那是因为我让太阳有益的光线照射到我的皮肤上和皮肤里……”
“住口,”警官说,“我很清楚你们那套说话方式,就跟推销东西的常用模式一样。我从摇篮里下地以来就一直穿衣服,而这样的我能用自己的小手指把你扭断。你是怎么到牡蛎岛这儿来的?”
“你能把我扭断,是吗?”罗曼的背隆了起来,“嗯,不管你是不是警察,什么时候试试吧!我会……”
“都是安排好的。”斯特赖克担心地尖声说。
“安排好的?”沃恩皱眉,“谁安排的?”
斯特赖克后退一步。“都是安排好的。”
“啊,别听他的!”罗曼咆哮道,“他变得顽固时,你别想从他嘴里听到一句有意义的话。当我跟他结伴时,他说了同样的话,都是安排好的——到牡蛎岛来。”
“在你成为他的——呃——同伴、信徒之前,是吗?”
“是的。”
看来他们进了死胡同。显而易见,不管是疯还是不疯,这中暑的埃及学家都不可能被说服,也无法再透露一个有条理的想法。罗曼则不知道或假装不知道六个月前的那些事。
这次查问揭示有二十三个裸体主义者住在岛上,其中大多数来自纽约,是被诱人的报纸广告和罗曼个人的传教吸引到这可疑的阿卡迪亚[6]来的。他们从当地火车站被接走,然后被出租车带到一个公共码头,那里位于坦普尔医生地产的一条远边界。岛的主人凯查姆为了一点小小的报酬,用一条古老的平底小渔船把他们带过水面。
凯查姆老人看来跟妻子住在牡蛎岛的东头。
沃恩警官把二十三个围绕在太阳神边上的新信徒聚在一起,他们既崇拜太阳神也信奉裸体主义,此刻一个个都怕得要命。他们偏离伦理道德,投入裸体主义这种禁断乐趣的怀抱中,现在所有一切都必须暴露在公开调查之下,其中大部分人似乎都真心感到惭愧,好几个人甚至拖着一整套手提行李准备离开。但警官无情地摇着头,规定在得到他批准之前任何人不得离岛。他查看他们的姓名和城里的住址,嘲笑着他笔记本上逐渐展现的一列列史密斯们、琼斯们和布朗们。
“你们中有谁昨天离岛了吗?”沃恩询问道。
所有人的头都快速摇动起来,看来这几天没有一个人踏上大陆。
调查组的人转身准备离开,而赫丝特仍然站在罗曼旁边。坦普尔医生之前一直一言不发地耐心等着,这时说道:“赫丝特,过来吧。”
她摇摇头。
“你真顽固,”坦普尔说,“我了解你,赫丝特。理智点,不要待在这儿跟一帮骗子、小偷和白痴们一道。”
罗曼跳向前来。“你刚才说什么?”他咆哮道,“你叫我什么?”
“你听到我的话了,你这虚张声势的傻瓜!”这位好医生心里所有的恶意和压抑的愤怒一股脑儿涌了出来,他的右臂猛地出击,一拳打在罗曼的下巴上,发出一声闷响。
赫丝特一时间震惊得一动不动,随后双唇颤抖,转身跑进了树林,抽搐般啜泣起来。
沃恩警官飞身冲过来,但罗曼在一阵茫然之后,只是缩起双肩笑了。“如果这是你最大的能耐,你这小鼬鼠……”他的耳朵变得火红,“我警告你,坦普尔,离这儿远点。要是让我在这个岛上再碰到你,我会把你这好管闲事的身体上每一块骨头都打断!现在快给我滚。”
埃勒里叹了一口气。
[1]小说《人猿泰山》的主角,常用于比喻体格魁梧、动作敏捷的男子。
[2]旧约圣经的《出埃及记》等书中所记载的公元前十三世纪时犹太人的民族领袖。
[3]古埃及祭祠女神伊希斯用的一种手摇乐器。
[4]古埃及新王朝时期第十八至二十王朝(1539—1075BC)法老与贵族的主要陵墓区。
[5]一种有香气、带苦味的树脂,用作药剂及香料。
[6]古希腊一山区,在今伯罗奔尼撒半岛中部,以其居民过着田园牧歌式淳朴生活著称。这里意指世外桃源。
第九章 一百元定金
迷雾越来越浓。这次“重要”访问结束了。
一行人心情抑郁地离开牡蛎岛。一个既狡猾又前言不搭后语的骗子,一条指向一个失踪男人的已断线索……这个谜团比以往更深了。他们都感到,那个自称哈拉克特的人在布雷德伍德附近出现有重大含义,不可能纯属巧合。然而,一个乡村小学校长被谋杀和几百英里开外一个百万富翁被谋杀,两者之间可能会有什么样的联系呢?
警艇从码头冲出,沿牡蛎岛海岸向东,驶过海滩的绿墙边缘。他们看到岛最东端水中有一个类似的码头建筑。
“那想必是凯查姆的私人港口,”沃恩说,“开进去吧。”
岛上此处比西侧更荒凉。从所站的木平台上,他们可以一览无遗地看到北边的长岛海峡和纽约的海岸。码头风很大,还充满了咸味。
坦普尔医生怒气已消,和亚德利教授留在警艇里。地方检察官艾萨姆、沃恩和埃勒里吱嘎作响地走下那摇摇欲坠的码头,沿一条曲折的小径穿过树林。这里很凉爽,若不是那条看起来像最后被印第安人踩过的小径,他们就仿佛身处一片原始森林之中。然而,没出一百五十码,他们碰到了一个人类文明的粗陋形迹,一间由随意砍削的圆木建成的年久小屋。门前的台阶上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老人,他正悠闲自在地抽着一支玉米穗轴制成的烟斗。看到来人,他迅速站起来,成簇的白眉毛在那异常清澈的眼睛上方聚集起来。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他不友好地拉长声音说,“你们不知道这是私人财产吗,整个岛都是?”
“我们是警察,”沃恩简洁地说,“你是凯查姆先生?”
老人点点头。“警察,嗯?我敢说你们是找那些光身子的吧,嗯,要是从我太太和我这儿可啥也问不出,先生们。我就只是拥有这块地,要是我的租户胡闹,那是他们倒霉。我可不负——”
“没人怪你,”艾萨姆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不知道在大陆——布雷德伍德发生了一件案子吗?”
“你说什么!”凯查姆的下巴垂下来,烟斗在两排棕色牙齿之间上下晃动。“听到没,莫?”他把头转向小屋里侧,他们看到在他伸出的手臂和门的侧柱之间浮现出一个老太婆满是皱纹的脸。“布雷德伍德那边发生的案子……哦哦,那是挺糟糕的,可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我希望——没关系,”艾萨姆阴郁地说,“托马斯·布雷德被谋杀了。”
“布雷德先生!”小屋里传出一声老女人的尖叫,随即凯查姆太太伸出头来,“那多可怕!嗯,我私底下说过……”
“回里边儿去,莫。”老凯查姆说,两眼充满冷淡之色,于是老女人的头消失了。“哦,先生们,听到这事儿我并不——你们怎么说那个词来着——吃惊。”
“好!”沃恩说,“那你为什么不吃惊?”
“嗯,一直就有蛛丝马迹。”
“你是什么意思?什么蛛丝马迹?”
老凯查姆眨眨一只眼。“嗯,布雷德先生和那些光身子的家伙谈不拢。”他把浸满烟渍的大拇指在肩膀上狠擦了一下,“自那群怪人从我这里租了牡蛎岛之后,双方就一直在争吵。你们知道吧,这个岛是我的财产。我家在这儿已经四代人了,我想那时大概还是印第安人的时候吧。”
“是的,这个我们知道,”沃恩耐心地说,“这么说,布雷德先生不喜欢哈拉克特的主张,也不喜欢那帮人这么靠近他,是吧?”
“稍等一下,警官,”埃勒里两眼炯炯发光地说道,“凯查姆先生,谁从你这儿租的这个岛?”
凯查姆的玉米轴烟斗喷着黄烟。“不是那群光身子的家伙,是一个名字古怪的人,某种外国名字,克罗——萨克。”他困难地念出那个词来。
三个男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克罗萨克——终于有了线索,阿罗约谋杀案中那个神秘的跛子……
“他跛腿吗?”
“那个,”凯查姆拖长声,“因为我从没见过他,我没法说。等一下,有样东西你们可能觉着有趣。”他转身消失在小屋的黑暗中。
“嗯,奎因先生,”地方检察官若有所思地说,“看来你预测得很准。克罗萨克……范,是亚美尼亚人;布雷德,是罗马尼亚人——嗯,可能不是,但无论如何肯定是中欧人。而克罗萨克在第一次犯罪现场最后被看到之后,就在什么地方四处游荡……事情紧迫,沃恩。”
“看来是这样,”警官咕哝着,“我们得立即采取什么措施……他来了。”
老凯查姆重又出现,面孔出汗发红,洋洋得意地挥舞着一张肮脏的满是脏指印的纸。
“这就是那封信,”他说,“这是从那个克罗萨克那儿来的。你们可以自己看看。”
沃恩一把从他那儿抓过信,埃勒里和艾萨姆越过他的肩头一起看起来。这是在一张普通的信纸上用打字机打出的信,日期是去年的十月三十日。信上说,他看到了纽约报纸上牡蛎岛夏季出租的广告。写信人随信附上一百美元定金,作为临时契约,人会在来年三月一日入住。信上署名是维尔加·克罗萨克,是用打字机打的。
“钱附在里面吗,凯查姆先生?”沃恩立即问。
“那自然。”
“好,”艾萨姆大声说,擦着双手,“我们会追查的,在他寄这封信的无论哪个邮电局里弄到他必定会留下的条子。那上面肯定带有他的签名,那就够了。”
“我恐怕,”埃勒里拉长声说,“如果说维尔加·克罗萨克先生,我们那位可敬、狡猾的追捕目标,像他至今的行动所表现出的那样精明的话,你们会发现,那定金申请一定是由朋友哈拉克特做出的。记得吧,在范的案件调查中,就没有发现克罗萨克的指纹取样。”
“这个克罗萨克三月一日亲自露面了吗?”
“没有,先生。没有叫那个名字的人来,但那儿的那个老班谢[1]——哈——哈拉克特是他的名字?——他来了,还有跟他一道来的那家伙,罗曼,他们用现金付了租金中还差的钱,住了下来。”
沃恩和艾萨姆都同意不再问关于克罗萨克的事。显然这怪老头在这方面提供不了更多的东西。警官把那封信塞进口袋,开始询问有关布雷德和哈拉克特吵架的事。他从一开始就发现,当这个教真的是个裸体主义者的集团这一事实显而易见时,布雷德亲自到岛上来,宣布了大陆社会的共同反对意见。但是看来,哈拉克特是软硬不吃,罗曼龇牙咧嘴。布雷德在绝望中提出给他们加倍的补偿;他荒谬地说要用一大笔钱来换取他们的租契。
“附带问一下,谁签的租约?”
“那个老混蛋。”凯查姆回答。
哈拉克特和罗曼拒绝了布雷德的提议。后来布雷德威胁要诉诸法律,理由是,这两人的主张伤风败俗。罗曼反驳说,他们没伤害任何人,岛远离通衢大道,在他们租期内,岛实质上属于他们。于是布雷德基于同样理由,力图说服凯查姆通过法律行动撵走他们。
“但他们没伤害我和太太,”那老头说,“布雷德先生愿意出一千美元给我,要是我愿意干的话。不,先生,我说,我凯查姆老头不会;我凯查姆老头不懂打官司。”
凯查姆继续说,最后一次吵架,最厉害的一次,就发生在三天前,在星期天。布雷德渡过海湾,就像前往特洛伊的墨涅拉俄斯[2],在树林中遇到了斯特赖克,他们进行了一次激烈的舌战,舌战中那小个儿棕色胡子的人发了狂。“我想他病发了,”凯查姆平静地说,“罗曼这家伙——力大的野兽——掺和了进来,勒令布雷德先生离开岛。我在林子里瞅着;不关我事。布雷德先生不肯走,罗曼就抓住布雷德先生的领子,说:‘喂,你他妈的,滚,要不,我会狠揍你一顿,揍得让你妈都认不出你来!’布雷德先生不得已走了,嚷着会跟他们算账,哪怕倾家荡产。”
沃恩又在擦手。“好的,凯查姆先生。真希望附近多些像你这样的人。告诉我,还有别的从大陆来的什么人,跟哈拉克特和罗曼有过口角吗?”
“当然。”老凯查姆看起来满意、诡谲地笑着,“乔纳·林肯那个家伙——住在布雷德家的。上星期跟罗曼打了一架,就在这儿。”他咂咂他那强韧的嘴唇,“老兄,那是一场恶斗!他老拿拳击冠军。林肯,他来找他妹妹,她刚加入裸体营。”
“嗯,嗯?”
老凯查姆越说越起劲,两眼闪光。“漂亮,那小妞。她走过来,脱了衣服,妈的,就站在他俩面前!她对她哥多管闲事很生气,说,自打她还是个小娃起,他就欺压她,管着她,如今她想干啥就干啥。……我告诉你们,就是这事。我是透过树林看到的……”
“凯查姆,你这公牛!”女人尖叫的声音从小屋内部传来,“你怎么不害臊!”
“唔,”凯查姆说,突然严肃起来,“不管怎么说,当林肯听说他妹妹不愿回去,看到她像刚生下来那样光身子站在那儿,就在那儿,你们听着,在罗曼面前——他不喜欢那样——他就举手啪地给了罗曼一下,两人就扭打起来。林肯,挨了一顿狠打,但他很倔强,他是——像个男人那样挺住了。罗曼把他嘭的一声丢进了海湾,真的。强壮的家伙,罗曼。”
从这饶舌的老头这儿再也了解不到更多的东西时,他们回到警艇。亚德利教授在静静地抽烟,坦普尔医生在甲板上来回踱步,紫色的面孔暴躁不安。
“了解到什么了吗?”亚德利温和地问。
“了解到一点。”
当警艇啪啪作响地朝大陆快速开去时,他们都陷入沉思。
[1]爱尔兰和苏格兰民间传说中的女鬼,其显形或哀号预示见者或听者家庭中将有人死亡。
[2]希腊神话中的斯巴达国王。其妻海伦被特洛伊王子诱拐,由此引发了特洛伊战争。
第十章 坦普尔医生的冒险
下午的时间长了起来。艾萨姆地方检察官离开了。沃恩警官发布着命令,且不停地收到各种不合逻辑的报告。牡蛎岛平静无事。布雷德太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据报告是病了,女儿海伦照料她。乔纳·林肯在庭园里不安地走来走去。警察们和侦探们在布雷德伍德各处打呵欠。记者们来来去去,傍晚的空气中充溢着闪光灯粉。
埃勒里一点儿不累,跟着亚德利教授穿越马路,走过一道高高的石头围墙的大门,沿一条砾石人行道朝亚德利的屋子走去。两人都情绪抑郁,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黄昏来了,接着,是一个没有星月的黑夜。随着黑暗的降临,牡蛎岛像是沉入了海湾。
在默契的配合下,埃勒里和他的主人都没有讨论他们尽力想解决的奇怪问题。他们谈论开心些的往事——大学里的日子,顽固的大学校长,埃勒里初次涉足的犯罪调查,自从他们分别以来这些年亚德利的平静生涯。十一点钟埃勒里系上泡泡纱睡衣,咧嘴笑笑,睡着了。教授在他的书房里从容地抽了一个小时的烟,写了几封信,然后就寝。
将近半夜时,在坦普尔医生石头房屋的门廊里起了一阵骚动。医生身穿黑裤黑衫和黑色鹿皮鞋,熄了他的烟斗,悄无声息地跨出门廊,消失在他的屋子和布雷德伍德之间黑暗的树林中。
乡村,除了蟋蟀的歌声,似乎都入睡了。
在树木和灌木丛的映衬下,他看上去只是黑糊糊的一团,连肤色也显现不出。离东面路边几英尺,他在一棵树后的遮蔽处矗立不动。这时某人正沿路迈着沉重的步子朝他的方向走来。从那模糊的轮廓,坦普尔医生辨认出一个着制服的县警的身影,显然那人是在巡逻。那警察径直走了过去,走向凯查姆的海湾。
待那哨兵的脚步声再也听不到时,坦普尔医生轻轻跑过马路,进了布雷德伍德的树木覆盖处,无声地朝西走。他花了半小时穿过了布雷德伍德,而没引起偶尔经过的黑黑的人影的怀疑。他走过那凉亭和图腾柱,走过那拦开网球场的高高的铁丝网,走过那主屋和通向布雷德伍德码头的中央人行道,走过福克斯的小屋,走向分开布雷德伍德和莱因住宅的向西的道路。
在这儿,他肌肉发达的身体紧张起来,坦普尔医生倍加小心,像个鬼魂,在莱因的树林中潜行,一直走到前面朦胧显现的黑黑的屋子前。他是从正面走近它的;这会儿他沿路往北走,那儿树木浓密,几乎长得靠到了屋子本身。他在那棵老无花果树后蹲着。离那树不到五英尺,在最靠近他的窗户里,一盏灯亮着。窗帘全拉上了。他能听到一间卧室里拖着步子的脚步声。莱因太太肥胖的身影不时掠过窗帘处。坦普尔医生四肢着地爬行,摸索着面前每一寸土地,一直爬到窗子的正下方。
他几乎立即就听到一记关门声,以及莱因太太比平时更加尖锐的高亢嗓音,“珀西!你把它埋了吗?”
坦普尔医生咬着牙,汗水从他脸颊上流下来。但他没发出丝毫声音。
“是的,是的。千万,贝思,不要这么大声!”珀西的声音紧张起来,“这该死的地方到处都是警察!”
坦普尔医生蹑步靠近窗户,紧贴着墙基,屏住呼吸。窗帘突然滑溜开,莱因向外看了看。接着是窗帘重新拉上的声音。
“在哪儿?”伊丽莎白·莱因低声问。
坦普尔努力收紧全部肌肉,竖起耳朵,紧张得抖了起来。尽管他很努力,但还是无法听到莱因的低声回答……
“他们绝不会发现,”后来莱因用比较正常的声音说,“如果我们一动不动地等待,就安全了。”
“但坦普尔医生——我害怕,珀西!”
莱因狠狠地咒骂起来,“我记得,没关系。那是在战后的布达佩斯。邦迪莱因事件……他真该死!是同一个人,我发誓。”
“他没说什么,”莱因太太低声说,“也许他忘了。”
“他不会!上星期,在布雷……他一直盯着我。小心,贝思。我们的处境极其艰难——”
灯闪烁了几下熄灭了;一个床垫弹簧嘎吱作响;人声低沉下去成了辨不清的低语。
坦普尔医生又在那儿蹲了好长时间;但再没听到声响。莱因夫妇睡了。
他直起身子,紧张地听了几秒钟,然后偷偷回到树林。一个影子从一棵树溜到另一棵树……当他穿过那个围着凯查姆半圆海湾的树林时,他能听到布雷德伍德码头的水的拍击声。
接着他又一次矗立在一棵树后;微弱的人声从码头那边传过来。他极其小心地蹑手蹑脚走近海岸。突然,那黑色的水几乎就在他脚下汩汩作响。他瞪大眼睛:离岸十英尺,离那阴暗的码头不远处,一条划艇在摇晃。他能看到两个模糊的人影,坐在船的中间,一男一女。女人的手臂搂着男人,她正在热烈地恳求他。
“为什么你这么冷酷无情?带我去岛上。我们在那儿会安全些——在树下……”
那男人的声音低沉而戒备:“你做事像个傻子。那儿很危险。怎么偏偏选在今天夜里!你疯了吗?有人会盯着你的,这将导致严重的后果。我告诉过你,我们该分开,至少等到这次横祸过去!”
那女人从他脖子上拿下双臂,号啕大哭:“我知道!你不再爱我了。哦,这是——”
他用手掌拍打她的嘴,凶狠地低语:“住口!附近有警察!”
她在他的怀里松弛下来。然后她用双手推开他,慢慢坐起来。“你不会得到她的。我保证。”
那男人沉默不语。他拿起一把浆,把船划到岸边。那女人站起来,被粗暴地推下船。接着,男人匆忙把船推开,朝着岛划了起来。
月亮升起来,这时,坦普尔医生看到,划走的是保罗·罗曼。
那个站在岸上,脸色苍白、身子颤抖的女人是布雷德太太。
坦普尔医生怒视着前方,消失在树丛中。
第十一章 唷克斯![1]
第二天早晨,当埃勒里沿着布雷德伍德的砾石小路走去时,他看到地方检察官艾萨姆的车正停在车道上。四围站着的警探们的脸上是严峻的期待神情。他怀疑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匆匆踏上殖民时期的门廊的台阶,走进屋子。
他从斯托林斯身旁擦身而过,朝起居室走去。在那儿他发现狞笑的艾萨姆和气势汹汹的沃恩警官正对着福克斯,那园丁兼司机。福克斯站在沃恩面前,沉默不语,双手紧握;只有眼睛暴露出他的不安。布雷德太太、海伦和乔纳·林肯待在一边,像命运三女神[2]。
“请进,奎因先生,”艾萨姆愉快地说,“你来得正好。福克斯,你是人赃俱获。怎么不说话呀?”
埃勒里轻手轻脚走进房间。福克斯一动不动,就连嘴唇都紧绷着。“我不懂。”他说,但显然他明白得很,他在打起精神对付攻击。
沃恩露出牙齿。“别在这儿装傻。你星期二夜里——布雷德被谋杀的那个晚上见了帕齐·马隆!”
“那个晚上,”艾萨姆补充道,“你在诺克斯丢下了斯托林斯和巴克斯特太太。八点的时候,福克斯。”
福克斯站着像尊石像。他的嘴唇变得惨白。
“嗯?”警官咆哮起来,“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你这笨蛋?为什么一个清白无辜的司机竟然拜访一个纽约匪帮的本部?”
福克斯又眨了下眼,但他没有回答。
“不想说,是吧?”警官走向门边,“迈克,把印泥拿到这儿来!”
一个便衣警察立即拿着印泥和纸出现了。福克斯发出一声压抑的叫喊,朝门口冲去。便衣警察迅速丢下印泥和纸张,抓住福克斯的双臂,警官恶狠狠地抓紧他的双腿,把拼命挣扎的福克斯撂倒在地。福克斯被制服了,停止了挣扎,不加抵抗地让沃恩拉着站了起来。
海伦·布雷德神色惊恐地在一旁看着。布雷德太太看起来无动于衷。林肯站起身,背转过去。
“取他的手印。”警官严厉地说。那便衣警察抓住福克斯的右手,把手指摁到印泥里,然后再熟练地摁到纸上;他又用福克斯的左手重复了这个过程。福克斯神情痛苦。
“立即检查。”指纹专家急忙依命而去。“喂,我的小伙子,福克斯——如果那是你的名字,我清楚得很那不是——你放明白些,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什么去见马隆?”
没有回答。
“你的真名是什么?你是哪里人?”
依然没有回答。警官又走到门边,招手叫站在大厅里的两名警探过来。“把他带回他的小屋,关起来。过后我们再去侍候他。”
福克斯在两名警探中间踉踉跄跄地走出去,两眼冒火。他避开了布雷德太太和海伦的目光。
“好!”警官擦擦额头,“对不起,布雷德太太,在你家起居室里这么大动干戈。但这家伙显然是个蹩脚演员。”
布雷德太太摇摇头。“我不能理解。他一直是个很好的青年,彬彬有礼,办事能干。你不会以为他是——”
“如果他是,那就只有老天爷能帮他了。”
“我肯定他不是,”海伦严厉地说,眼中充满怜悯,“福克斯不可能是杀人凶手或匪徒。他不与人来往,这不错,但他从不酗酒闹事或有其他不良行为。他还是一个有文化教养的人,我常看到他阅读好书和诗歌。”
“这些家伙有时相当狡猾,布雷德小姐,”艾萨姆说,“就我们所知,自从他到这儿以来,一直在装样子骗人。我们查了他的证件,证件是真的——但他只为那人干了几个月。”
“可能接受那份工作只是为了弄到证件,”沃恩说,“他们什么都做得出。”他转向埃勒里,“你可以为此事给你父亲打个高分,奎因先生:我们从奎因警官那里得到这个秘密消息,他的密探总能比纽约任何警察用的都要多。”
“我早就知道爸爸忍不住要多管闲事,”埃勒里咕哝道,“你的情报那么特别吗?”
“那个密探看到福克斯走进马隆的总部,仅此而已。但足够了。”
埃勒里耸耸肩。海伦说:“你们这些人的问题就是,总把什么人都往坏处想。”
林肯坐下来,点着一根烟。“也许,海伦,我们最好不要卷进这事。”
“也许,乔纳,你最好管好你自己的事!”
“孩子们。”布雷德太太虚弱地说。
埃勒里叹了口气。“有什么消息吗,艾萨姆先生?我渴望新消息。”
警官咧嘴笑笑。“那就揣摩一下这个吧。”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沓打印的文件来,递给埃勒里。“要是你能在里面发现什么,你就是一个天才。但是……”他尖锐地说,继而转向站起身打算离开房间的林肯,“先别走,林肯先生。有件事我想问你。”
时机选得正好,埃勒里对警官灵活审慎的策略十分赞赏。林肯立即停步,脸色通红。两个女人在椅子上显得很不自在。突然间,房间里的空气从柔和又变得紧张起来。
“什么事?”林肯吃力地问。
“为什么,”沃恩和蔼地问,“昨天你对我说谎,告诉我说布雷德小姐和她母亲是星期一晚上一道回来的?”
“我……嗯,你是什么意思?”
艾萨姆说:“看来你们这些人在尽一切努力阻碍,而不是帮助调查你丈夫被谋杀的事,布雷德太太。警官手下的人,从那个星期一晚上送你们两个从车站到布雷德伍德的出租车司机那儿发现——”
“两个?”埃勒里拉长声音问。
“——只有林肯先生和布雷德小姐在出租车里,布雷德太太!”
海伦跳了起来;布雷德太太惊得哑口无言。“别回话,妈。这很丢脸!你是在暗示,我们中的一个和这件谋杀有牵连吗,艾萨姆先生?”
林肯嘟囔道:“听着,海伦,也许我们最好——”
“乔纳!”她面向他,颤抖着,“要是你敢开口,我会——我会永远不再跟你讲话!”
他咬着嘴唇,避开她的目光,走出房间。布雷德太太发出一阵轻声的呜咽,海伦站在她面前,像是要保护她不受伤害似的。
“哦,”艾萨姆说,举起双手,“你看怎么样,奎因先生。这就是官方调查者所面对的。好了,布雷德小姐。可是,我要你知道,从此刻起,每个人——我说的是每个人——都将受到谋杀托马斯的怀疑!”
[1]唷克斯,催猎狗追捕狐狸时的喊声。
[2]古希腊人和古罗马人认为命运三女神克罗索、拉凯西斯和阿特罗波斯专横地控制着每个人的出生、生命和死亡。她们对任何人的愿望都置之不理。
第十二章 教授一席话
埃勒里·奎因先生,这位有点迷惑不解的特别调查者,像一只衔到骨头的狗,怀着热情,带着工作进展报告,穿过马路,火速回到他主人的屋子。中午的阳光太热,不能去商店,埃勒里就在室内找清凉。他在一个《一千零一夜》式的房间里找到了亚德利教授,那房间带有一个镶嵌大理石且绘有阿拉伯式花饰的庭院。它看起来像一个闺房的内院,最令人舒畅之处是满溢着水的池子。教授穿着一条紧身短裤,一面把两条长腿在水里摆动,一面悠闲地吸着烟斗,喷着烟。
“唷!”埃勒里说,“对你这小闺房我真是感激不尽,教授。”
“像通常一样,”教授严肃地说,“你选词用语太草率。你不知道男人的住房叫作外屋吗?……把你的衣服脱了,奎因,到我这儿来。你拿着什么?”
“从加西亚来的消息。别动,我们一起来仔细研究下这个。我一会儿就回来。”
很快他就穿着游泳裤重新露面,他的上身光滑,汗水发亮。他一头跳进池子,溅起水花,把教授浑身弄湿了,烟斗也弄灭了。他精力充沛地四处泼打着水。
“你的又一个成就,”亚德利咆哮道,“游泳总是这么蹩脚。出来吧,别把我弄湿透。”
埃勒里咧嘴笑了,爬了上来,伸开四肢躺在大理石上,伸手去拿沃恩的那沓报告。
“我们这儿有些什么?”他的目光落到最上面的那张,“嗯。看来没多少内容。这令人钦佩的警官不懒,他跟汉考克县作了核对。”
“哦,”教授说,费力地重点烟斗,“那么他们作过核对了,是吗?那边发生了什么?”
“首先,是安德鲁·范尸体解剖的发现。绝对缺乏值得关注之处。如果你像我一样读过那么多尸检报告,你会赞赏……一份原始调查的完整说明。没有什么超出已知范畴的东西,也没有什么你在同时期的报纸报道中读不到的东西……啊,这是什么?‘根据’,细想想这个;这听起来正像克罗萨克那家伙——‘根据地方检察官对阿罗约小学校长安德鲁·范和近来被谋杀的长岛百万富翁托马斯·布雷德之间关系的调查,我们遗憾地表示,没有这种关系存在;至少,我们从仔细研究去世的范过去的通讯记录后能确定,等等。’很简洁,是吧?”
“一个修辞学的典范。”教授咧嘴笑着。
“但就此而已。Alors[1],我们先丢下阿罗约,回到凯查姆的海湾。”埃勒里瞟了一下第四张纸。“鲁姆森医生关于托马斯·布雷德尸体的验尸报告。同样没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真的。尸体本身没有暴力的痕迹,内部器官没有中毒的迹象,等等,等等,ad nauseam[2]。通常的琐事。”
“我记得前些天你问过鲁姆森医生,布雷德是否有可能是被勒死的。他说了什么了吗?”
“说了。肺部没有窒息的迹象。Ergo[3],他不是被勒死的。”
“但那时为什么你会先问这个问题呢?”
埃勒里挥着一条水淋淋的胳膊。“没有什么重要原因。但因为在尸体其余部分没有暴力痕迹,所以弄清楚这人是怎样被弄死的就可能很重要。你知道,必定是头部首当其冲;这让人想到勒死。但鲁姆森医生在他的报告中说,只可能是钝器打在头颅上,或者是手枪射击头部。通盘考虑,我得先说这个。”
教授踢起一条水柱。“我想是这样。还有别的吗?”
“他们还进行了调查,想发现凶手逃走的路线。没有价值,非常没有价值。”埃勒里摇着头,“要想获得一个犯罪期间在海湾附近上下火车的人的名单是不可能的。公路上的警察,以及道路附近和路上的居民,不能提供任何信息。警方企图找到星期二晚上在凯查姆海湾或在其附近的人,无功而返……星期二下午和晚上在海峡里航行的快艇驾驶人和其他人,也没报告什么神秘可疑的活动,也没有能让凶手经水路在海湾登陆的陌生船只。”
“如你所说,都是无用功。”教授叹气道,“他可能坐火车来,坐汽车来,坐船来,我想我们永远弄不清楚。用归谬法[4]来说,甚至可能乘水上飞机来。”“我有个想法,”埃勒里微笑着说,“请不要犯把不可能称作荒谬这种错误,教授。我见过一些奇怪的事情发生……让我们来看看这个。”他迅速扫视下一张,“又是什么也没有。用来把布雷德的胳膊和腿绑缚到图腾柱上去的绳索……”
“我猜,”亚德利咕哝着,“你会说调查‘图腾柱’也是无效的。”
“图腾柱,”埃勒里尽职地继续说道,“警方发现那些绳索原是普通的晒衣绳,在任何杂货铺或五金店里都可买到。在布雷德伍德十英里之内没有商人能提供可作线索的东西。然而,艾萨姆报告,沃恩的人将在更大范围内进行调查。”
“真缜密呀,这些人。”教授说。
“尽管我不愿意承认,”埃勒里咧嘴笑着说,“但正是这种常规的严密常常能解开犯罪的过程……绳结,沃恩得意的关注点。结果——零。据沃恩的专家说,结打得笨手笨脚,却很有效。只不过是你我都能打的那种结。”
“我可不同,”亚德利说,“你知道,我是个老水手。帆脚索,半结[5]什么的都会打。”
“你如今跟以往任何时候一样与H2O[6]亲近——我是说以一种自然的身份……啊,保罗·罗曼,一个有趣的角色。带着些许实用主义的过分自信的男子。”
“你错用词语的习惯,”教授说,“真的该引以为憾。”
“沃恩手下的小子说,该人背景不详。如他自己所说,只知道二月份他在匹兹堡加入到我们的埃及学团体中。关于他的其他情况一无发现。有关他以前的行迹是一片空白。”
“莱因夫妇呢?”
埃勒里把文件放下一会儿。“对了,莱因夫妇,”他低声说,“你了解他们什么情况?”
教授抚摸着他的胡子。“你在怀疑吗,老弟?我就知道逃不过你的眼睛。他们身上是有些地方可疑。虽然他们十分令人尊重,就我所知,无可非议。”
埃勒里重又拿起文件。“嗯,苏格兰场,尽管没有着墨过多,但我确信他们不这么想。艾萨姆给苏格兰场发了电报,对方也给他回了,照这份报告说,他们找不到一对符合描述的名叫珀西和伊丽莎白·莱因的夫妇。他们的护照也调查过了,当然没什么问题,这可以预见。也许,我们这么做不太友善……苏格兰场表示,他们在继续搜索居民档案——也搜索犯罪档案——希望挖掘出有关莱因夫妇在英国本土活动的材料,既然他们自称是英国公民的话。”
“天呐,简直一团糟!”
埃勒里皱起眉头。“你才发现?我在我简短而美妙的一生中办过很多复杂的案子,但还从没遇到过如此混乱的情况……当然,你尚未听说有关那个司机朋友福克斯和布雷德太太的最新进展。”教授的眉毛抬了起来。埃勒里叙述了一小时以前在起居室里发生的事情。“明白吗,这个?”
“就像是恒河里的水一样[7],”亚德利嘟囔着,“我开始怀疑这整件事。”
“怀疑什么?”
教授耸耸肩。“我不该妄下结论。你手里的‘百科全书’还揭示了什么?”
“关于沃恩那边的工作。公园剧院的看门人证实,一个形似布雷德太太的女人,星期二晚上在第一幕戏中间,离开了剧院——九点钟左右。”
“一个人?”
“是的……还有另一件事。沃恩的情报线弄到了那张一百美元汇款申请单的原件,那钱是寄给凯查姆作为租用牡蛎岛的定金的。是在伊利诺伊州[8]的皮奥里亚邮局,用维尔加·克罗萨克名义写的。”
“可不!”教授的眼睛瞪圆了,“这么一来他们就有他笔迹的取样了!”
埃勒里叹口气。“妄下结论呀?我本以为这方面你会很谨慎哩。那名字是打印上去的,地址就是简单的皮奥里亚——显然斯特赖克那到处晃荡的吗哪[9]分配者曾在那儿停留,与当地人做了点小生意……又一件于本地有益的事。会计师正在检查布雷德-梅加拉公司的账目。自然,这是正常的调查步骤。但到目前为止,一切看起来光明正大;公司名声很响,兴旺发达;财务情况正常……附带说一下,我们的游历者斯蒂芬·梅加拉正在海上什么地方闲荡,对企业经营不热心已经五年了。布雷德一直负责监管公司,但年轻的乔纳·林肯几乎是一手统管这地方。我不知道什么事正使他难以忍受。”
“未来岳母的麻烦,也许。”教授冷淡地说。
埃勒里把那沓文件扔到亚德利称作外屋的大理石地面上,而后迅速倾身向前取回它。有一片纸从那里掉出来。“这是什么?”他用他那什么都想见识的眼睛粗略一看,“老天爷,这是件要紧东西!”
亚德利的烟斗仍悬在半空中。“什么?”
埃勒里心情异常激动。“实际上是有关克罗萨克的材料!从日期看,是稍后的一份报告。显然地方检察官克鲁米特在第一次答复中把它扣下了,而后来决定完全退出,把整件事一股脑儿推给了可怜的艾萨姆……六个月的调查。材料丰富……维尔加·克罗萨克是黑山人!”
“黑山?你是说出生地?因为你知道,今天已经不存在黑山这个国家了,”亚德利感兴趣地说,“它已成了现在南斯拉夫[10]——一九一八年由塞尔维亚、克罗地亚和斯洛文尼亚正式合并而成——的一个政区。”
“嗯。克鲁米特的调查揭示,克罗萨克是一九一八年宣布和平以后,最初从黑山来美的移民之一。他进入美国的护照除表明他出生在黑山,没有其他任何价值。图坦卡蒙石棺事件[11]发生时,这人就出现了!”
“克鲁米特发现什么有关他在美国生涯的情况了吗?”
“粗略但很充分。他看来从一个城市旅行到另一个城市,大概是要熟悉移居国的情况和学习语言吧。几年来他做小贩生意,显然都是合法的。他卖时兴刺绣、小编织席等那类东西。”
“他们都干这个。”教授说。
埃勒里揣摩了下一段。“四年前在田纳西州[12]的查塔鲁加,他遇到了朋友哈拉克特,或者说斯特赖克,于是两人联手。斯特赖克当时卖‘太阳药’——加上自制牌子的鱼肝油,克罗萨克成了他的经营经理,并且,为了共同的利益,作了他的‘门徒’,在流浪途中帮这可怜的老狂人建起太阳教并进行养生说教。”
“阿罗约谋杀案后有什么关于克罗萨克的情况吗?”
埃勒里的脸沉了下来。“没有。他简直凭空消失了,做得够熟练的。”
“克林,范的仆人呢?”
“没有一点踪迹。像是地球把他俩吞没了。这个克林的复杂情况让我伤脑筋。他到底在哪儿?如果克罗萨克把他的灵魂送上了西天,他的尸体呢——克罗萨克把它埋在了哪儿?我敢说,教授,在知道克林的真实命运之前,我们破不了这个案子……克鲁米特作了极大努力想找到克林和克罗萨克之间的关系,也许是在假定他们可能存在同盟的基础上。但他什么也没发现。”
“这未必就意味着没有联系。”教授指出。
“自然不是。当然,就克罗萨克而言,我们还无法确定,他是否跟斯特赖克有通讯联系。”
“斯特赖克……就是个天谴的例子,”亚德利咕哝着,“可怜的魔鬼!”
埃勒里咧嘴笑了。“增强你的毅力,先生;这是谋杀。附带说一句,从这最后的报告看,西弗吉尼亚人跟踪哈拉克特到他的住处。那就是说,他们发现,他是一个叫阿尔瓦·斯特赖克的人,照克鲁米特说的,是著名的埃及学家。如你所说,许多年前在帝王谷他因中暑而疯了。业已确定,他没有亲族,看起来是一个完全无害的疯子。看这里——克鲁米特的笔记:‘汉考克县地方检察官相信,男子阿尔瓦·斯特赖克,自称哈拉克特或拉-哈拉克特,在安德鲁·范谋杀案中无罪,但多年来成了无耻的机会主义者的牺牲品,他们利用了他的古怪外貌和轻微的精神错乱,以及他表现异常、形式有害的对混淆的异教崇拜的着迷。我们也认为,一个带有未知的杀害范动机的这种类型的人,要为受害者的死负责。所有事实都指向维尔加·克罗萨克是这个人。’措辞简洁,是吧?”
“一种针对克罗萨克的带有情况证据[13]味道的案子,是吗?”教授问。
埃勒里摇摇头。“不管是否是情况证据,选择克罗萨克作为很有可能杀害范的凶手,克鲁米特算是抓住了要点。”
“为什么你这么认为?”
“事实。但克罗萨克杀死安德鲁·范并不是我们试图破这个案子的要旨。关键问题是,”埃勒里倾身向前,“克罗萨克是谁?”
“你是什么意思?”亚德利教授问。
“我是说,在这个案子中,只有一个人认识维尔加·克罗萨克的真面目,”埃勒里热切地回答,“那就是斯特赖克,可从他那儿别想得到任何可靠的证词。所以我再说一遍:克罗萨克是谁?现在的克罗萨克是谁?他可能是我们周围的任何人!”
“胡说八道,”教授不安地说,“一个黑山人,很可能带有克罗地亚口音,加之左腿跛了的男人……”
“并非真的胡说,教授。这个国家里各个民族的人随意混合,当然啦,在克罗萨克跟威尔顿汽车修理铺老板克罗克谈话时,他会说不带口音的英语。至于克罗萨克可能在我们中间这一事实,我不认为你已经完全分析了布雷德罪案的各种因素。”
“哦,我没有吗?”亚德利急促地说,“也许没有。但让我告诉你,年轻人,你这是仓促过河。”
“我以前分析过这事。”埃勒里站起来,又跳进池子。当他的头水淋淋地从水中浮现时,他朝教授探询地咧嘴笑着。“我都不用提以下事实,”他说,“即是克罗萨克把太阳教安排在布雷德伍德附近!是在范谋杀案之前,请你注意。有意义吧?后来他可能就在附近一带……来!”他突然从池子中爬上来,双手枕在头后躺下。“我们来把这些归拢归拢。从克罗萨克开始。一个黑山人。他,姑且说,杀了一个显然是假装成罗马尼亚人的中欧人,和一个显然是假装成亚美尼亚人的中欧人。那么,这三个中欧人,可能全都来自同一个国家;因为我确信,情况就是如此,范和布雷德不是来自亚美尼亚和罗马尼亚。”
教授嘟囔着,擦了两根火柴点着烟斗。埃勒里伸开四肢躺在晒热的石子上,点上一支烟,闭上眼睛。“现在从动机方面考虑这种情况。中欧?巴尔干半岛?迷信和暴力的中心;几乎都是老生常谈。这对你有什么启示?”
“我对巴尔干半岛各国完全无知,”教授冷淡地说,“在你提起这个词时,我脑子里的唯一联想就是:几个世纪以来,那里都是符咒和荒诞传说的来源地。我想,这是智力普遍低下和山地荒凉的结果。”
“哈!有了个想法,”埃勒里嘻嘻笑着说,“吸血鬼。你是回忆起了德拉库拉[14]——布拉姆·斯托克为无辜市民的噩梦添加的邪恶元素——是吗?一个人间吸血鬼的故事,发生在中欧。也是把头砍下来!”
“梦话。”亚德利带着不安凝视前方。
“对,”埃勒里迅速说,“确实是梦话,只要范和布雷德的心脏没被敲进木桩[15]。没有哪个有自尊的吸血鬼迷信者会省掉那愉快的小小仪式。如果我们发现了木桩,我几乎可以确信,我们是在和一个迷信得发狂的人打交道,那人正在除去他认为是吸血鬼的人。”
“你一点儿都不严肃。”亚德利抗议说。
埃勒里抽了会儿烟。“我不知道这么说是严肃还是不严肃。你知道,教授,我们可以用我们的文化藐视这种相信吸血鬼之类的幼稚的恐惧,但毕竟,如果克罗萨克相信有吸血鬼,到处去把人的头砍掉,你不大可能闭眼无视这个现实。这几乎已是实用主义哲学的一种观点。如果对他来说存在……”
“你的埃及十字架的事怎么样了?”教授严肃地问;他把身子坐直了些,以便坐得更舒适,像是准备长谈。
埃勒里坐起来,抱着棕色的双膝。“哦,这怎么了?你有什么想法藏着没说;你昨天暗示了很多。用俗话讲,我犯了一个愚蠢可笑的错误吗?”
教授不慌不忙地敲空烟斗,把它放在身旁的池边上,然后搅乱他的黑胡须,摆出教授派头。“我的孩子,”他一本正经地说,“你做了傻事。”
埃勒里皱起眉头。“你的意思是说,T形十字架不是埃及十字架?”
“我正是这个意思。”
埃勒里轻轻晃动身子。“权威的声音……嗯。你不想打个小赌吧,教授?”
“我不是打赌的人;我没有那种收入……你是从哪儿得到这想法,认为那种crux commissa[16]叫埃及十字架的呢?”
“《大不列颠百科全书》。大约一年前,我有机会对十字架这个题目做了些研究;那时我在写一部小说。据我现在回忆,T形十字架被说成是埃及的一个寻常器具,常被称作埃及十字架,或类似意思的词语。无论如何,我记得的是,那篇文章肯定地把它和十字架联系起来。你在意查一下吗?”
教授嘻嘻笑着。“我相信你的话。我不知道谁写的那篇文章——据我所知,那可能是某个十分博学的人。但《百科全书》像任何其他的人造物一样,都有错漏之处,它不是最终结论。我本人不是埃及艺术方面的权威,请理解,但它是我工作的一个方面,我可以毫不含糊地告诉你,我从未遇到过‘埃及十字架’这样的说法;我肯定这是一种误称。不错,确实有东西在埃及语中被形容像T字……”
埃勒里被弄糊涂了。“那你为什么说T十字架不是——”
“因为它不是,”亚德利微笑着,“古埃及人的一种神器上面有像希腊字母T字形状的图案。它在象形文献中频繁出现。但那并不使它成为埃及十字架,十字架是种古老的基督教象征。有很多像这样的偶然事件。比如说,圣安东尼[17]的十字架,也使用了T十字架的名字,只是因为它像圣安东尼常被描绘拿着的T形拐杖。严格地说,它跟你我的T形拐杖一样,并不是圣安东尼十字架。”
“这么说,那T并不理所当然地是一个埃及十字架了,”埃勒里嘟囔道,“该死的这一切,我把它们都弄混了。”
“如果你想那么叫它,”教授说,“我也没法阻止你。不错,十字架长久以来似乎是个足够熟悉的象征,它的用途从原始时代起便变化多端、十分广泛。我能给你众多的有关十字架象征的变化的例子,比如说,在西班牙人到来之前,西半球印第安人使用的十字架。但那没有什么关联。要点是,”教授拧紧眉毛,“如果有一种十字形的象征,你可以勉强称之为埃及十字架,那就是安克[18]。”
“安克?”埃勒里看起来在深思,“也许那是我真正在考虑的东西。是T十字架顶上带个圆的?”
亚德利摇摇头。“不是一个圆,我的孩子,而是一个水滴或者说梨形的小人像。安克本质上类似于一把钥匙,叫作克鲁克斯安萨它[19],在埃及铭刻中屡见不鲜。它意指神,或是王权,能赋予拥有者以生命生产者的身份。”
“生命生产者?”什么东西在埃勒里眼中酝酿。“好家伙!”他叫道,“正是这样!终究是埃及十字架!某种东西告诉我,现在我们想法对路了!”
“请解释明白,年轻人。”
“你看不出吗?怎么啦,这明明白白!”埃勒里大声说,“安克——生命的象征。T字一横——双臂;一竖——身体;顶上的梨形玩意儿——头。而头被砍了!那意味着什么,我告诉你——克罗萨克有意把生命的象征改变成死亡的象征!”
教授凝视了他一会儿,接着爆发出一阵长长的嘲弄的笑声。“高明,我的孩子,无比高明,但离事实十万八千里。”
埃勒里的激动消退了。“哪儿错了?”
“如果说安克,或者说克鲁克斯安萨它,是人像的象征的话,你对克罗萨克先生砍去受害者头的富有灵感的解释可能言之有理。但它不是,奎因。它有着平凡得多的来源。”教授叹了口气,“你记得斯特赖克穿的拖鞋吗?那是仿造的典型的古埃及鞋……哦,我不想被人援引这个——毕竟我只是一个人类学家,而不是埃及学家——但安克通常被专家们认为代表一种鞋带,像斯特赖克用的那种,顶上那个活结是那个绕踝的带子的一部分。活结的垂直下方是带子的那一部分,它越过鞋面向下跟大脚趾和其他趾头之间的鞋底相连。短些的,平行的那些,从脚两侧向下通到鞋底。”
埃勒里显得垂头丧气。“但我仍然不明白,那个象征,如果它的来源是一只拖鞋的话,怎么可能代表生命的创造呢,即使是在比喻意义上。”
教授耸耸肩。“词或观念的来源,对现代人的心理来说,有时是不可理解的。整个演变过程从科学角度来看不是很清楚。但因为安克符号作为表示‘生活’的词干,被频繁使用在书写各种各样的词上,它最终成为生活或生命的象征。尽管它来源的材料是柔软的——自然,拖鞋通常由处理过的纸草制成——但最终埃及人以坚硬的形式使用这种符号——木制的护身符,等等。但肯定这象征本身从来没有指代人像。”
埃勒里擦拭了他的夹鼻眼镜,同时眯着眼若有所思地看着那阳光照耀的水面。“很好,”他绝望地说,“我们放弃安克理论……告诉我,教授,古代埃及人会将人钉死在十字架吗?”
教授笑了。“你拒绝投降,是吧?……没有,据我所知。”
埃勒里果断地把眼镜戴到鼻梁上。“那么我们把埃及理论整个儿抛弃!至少我是这样。最近一个令人担心的征兆就是我会半路抛弃原先的思路;我的脑子必定在生锈。”
“我的孩子,如蒲柏[20]所言,”教授说,“一知半解害死人。”
“还有,”埃勒里反驳说,“faciunt nae intelligendo,ut nihil intelligant……[21]知识太多带来的是全然无知。自然,这不是故意针对某个人——”
“当然不是,”亚德利严肃地说,“泰伦斯[22]也不是这个意思,对吧?……无论如何,我觉得你在拼命努力用埃及学解释这些犯罪行为。你总是倾向于浪漫化,我记得甚至上学时也是这样。一次,我们在讨论阿特拉斯[23]传说的来源,因为那是转述自柏拉图、希罗多德[24]和——”
“请允许我打断您,”埃勒里有点不耐烦地说,“我在努力从一大片污泥中找寻出路,而你则在用无关的古典知识搅浑它。对不起……如果克罗萨克砍去受害者的头,在犯罪现场附近散布T字符号,那肯定代表的不是安克十字架,而只能是T十字架。因为在法老时代的埃及,T十字架存在的意义微乎其微,大概克罗萨克心里没有这种想法,尽管他和一个着迷于埃及宗教事物的疯子有联系……确定?是的。托马斯·布雷德被吊在一个图腾杆,对不起,图腾柱上。这是另一种宗教象征。我们再来进一步确认——如果克罗萨克想意指安克十字架,他会留下头,而不是砍掉头……所以我们对建构在埃及学上的推测产生了怀疑。我们没有证明有关美洲图腾推测的证据,除了那单一的偶然事实,即布雷德被钉成十字架的地方——它被选择显然是因为它的T字形意义,而非任何宗教意义——我们根本无法坚持关于十字架的推测……T十字架在基督教信仰中……据我所知,斩首从未用在处死殉教者上……Ergo,我们放弃所有宗教方向的揣度——”
“你的信条,”教授笑嘻嘻地说,“看起来像拉伯雷[25]的宗教——一个大大的‘也许’。”
“——并重新回到一开始就在我眼皮子底下的东西。”埃勒里带着懊恼的苦笑,结束了他的发言。
“是什么呀?”
“就是T很可能就只是T,而不是别的什么该死的东西这一事实。T在它字母上的意义。T,T——”突然他住了口,教授好奇地打量他。埃勒里盯着水池,他的眼睛像是从未见过像蓝色的水和金色阳光那么单纯的东西。
“怎么啦?”亚德利问。
“那可能吗?”埃勒里咕哝着,“不……太巧合了。而且无法证实。以前我曾一度想到——”他拖长了声音,甚至没有听到亚德利的问题。教授叹了口气,重新拿起他的烟斗。好长时间两个男人什么也没说。
两个几乎全裸的人就那么呆坐在安静的露台上,突然一个年老的女黑人啪嗒啪嗒跑进来,发光的黑脸上带着愤慨的表情。
“亚德利先生,”她用轻柔的抱怨声说,“有人想要闯进来。”
“是吗?”教授吃了一惊,丢开了遐想,“是谁?”
“那个警官。他像是喝醉了。”
“好吧,让他进来。”
沃恩不一会儿便闯了进来,挥着一张不纸片,激动得满脸通红。“奎因!”他大声说,“重大消息!”
埃勒里两眼茫然地挪挪身子。“是吗?哦,你好,警官。你这是得到什么消息了?”
“读读这个。”警官把那张纸扔到大理石地面上,在池子边坐下,喘着粗气。
埃勒里和教授互相看了看,然后一起看向那张纸。这是一份来自牙买加的电报。
今日在此入港,闻布雷德死讯,立赴纽约。
签名是:斯蒂芬·梅加拉。
[1]Alors,法语,“再见”。
[2]ad nauseam,拉丁语,“令人作呕地”。
[3]ergo,拉丁语,“所以”。
[4]也称“反证论法”,为了证明某一命题之真而证明对立面之为谬的方法。
[5]半结,一种容易解开的简单的结。
[6]水分子的化学式,由氢、氧两种元素组成。
[7]恒河水出了名的浑浊,亚德利用此比喻他已经被案情彻底搞糊涂了。
[8]位于美国中西部,首府是春田市。芝加哥是伊州最大城市。
[9]犹太教和基督教《圣经》故事中的“天赐食物”。据说,犹太人离开埃及前往迦南时,在旷野绝粮,得天降食物,白色,犹太人不识,相互问“吗哪”(意即“这是什么?”),故名。
[10]一战后建立于南巴尔干半岛上的国家,由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克罗地亚、马其顿、黑山、塞尔维亚、斯洛文尼亚六个各自独立的加盟共和国组成。一九九二年至二〇〇六年间,南斯拉夫除了塞尔维亚人之外的各民族纷纷独立建国,此国家逐渐解体,南斯拉夫也随之成为历史名词。本书写于一九三二年,此时黑山已并入南斯拉夫。二〇〇六年,黑山正式宣布独立。
[11]石棺,古代埃及、希腊和罗马等国使用的石棺和赤陶棺。埃及石棺用来保护木乃伊,上面常饰有门窗图案和人头雕像。一九二二年英国埃及学家霍华德·卡特发现古埃及第十八王朝法老图坦卡蒙(1361—1352BC在位)的陵墓,墓室完好,内有金棺、法老木乃伊和大量珍贵文物。
[12]位于美国东南部,首府是纳什维尔。
[13]即间接证据。在英美证据法中,行为人所造成具有价值的情况,必须具有必然性才能成为定罪依据。
[14]十九世纪英国作家布拉姆·斯托克(1847—1912)所著恐怖小说《德拉库拉》中的吸血鬼之王。
[15]西方迷信认为,吸血鬼惧怕十字架、大蒜和阳光,也可用木棍击其头或刺穿其心脏消灭它。
[16]拉丁语,“十字犯罪”。
[17]圣安东尼(251?—356?),古埃及隐修士,传为基督教古代隐修院的创建人。
[18]上饰圆环的T字形记号,在埃及以此象征生命。
[19]意为“丁(或T)字形十字架”。
[20]亚历山大·蒲柏(Alexander Pope,1688—1744),十八世纪英国最伟大的诗人,杰出的启蒙主义者。
[21]拉丁语,意即下文所说的“知识太多带来的是全然无知”。
[22]泰伦斯(186?—161BC),古罗马喜剧作家,奴隶出身。
[23]希腊神话中以肩顶天的巨人。据传说,其住所化成了非洲的阿特拉斯山,该山支撑天空。
[24]希罗多德(484?—430/420 BC),古希腊历史学家,被称为“历史之父”。
[25]拉伯雷(Francois Rabelais,1483—1553),法国讽刺作家,代表作为《巨人传》。
第十三章 海神的秘密
斯蒂芬·梅加拉的游艇海伦号,以最快速度从牙买加向北,穿过星罗棋布的巴哈马群岛,但在靠近新普罗维登斯岛时,引擎发生了严重故障,船长斯威夫特不得不把它停靠在拿骚港修理。几天后它才得以重新出海。
所以,直到七月一日,沃恩警官收到梅加拉的电报八天后,海伦号才开近长岛海岸。港口当局作了安排,让它迅速通过了纽约港。海伦号在经过短暂耽搁后,由一艘警艇和若干条小船陪伴,开进了长岛海峡。这些小船是由有事业心的记者们雇佣的,要让那些记者离开海伦号用磨甲板石[1]磨过的甲板可真是件难事。
八天……八天平平稳稳,安然无事。除了葬礼。甚至葬礼也是一件平静的事。布雷德被埋葬在长岛一个并不气派的墓地里,或者说,一个不适宜的环境里。报界的先生们注意到,布雷德太太以惊人的毅力承受了这次严酷考验。甚至她的女儿,和死者毫无血缘关系,在葬礼上的哀伤都比寡妇更令人动容。
对维尔加·克罗萨克的搜查扩大为全国性的搜捕。他的相貌描述书被寄发到全美各个警察局和县治安官办公室,以及所有港口官员手中;他受到美国四十八个州、加拿大和墨西哥的警察监视。尽管网张得很大,却没有捕到一条黑山鱼;那人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是从地上飞入了天空。克林也毫无踪迹。
司机福克斯仍然在小屋里被看管着,尽管没有正式批捕,但和被关在新新监狱[2]铁窗后并无二致。关于他的调查在悄悄进行,但直到梅加拉到达,他的指纹在东部罪犯照片集里都没有找到任何确证。警官执拗地把指纹拷贝往西部传。福克斯本人缄口不言。他不抱怨这种非正式的监禁,但眼里有一种拼命的闪光,警官严密地加倍监视。除了默默监视以外,沃恩对他完全不理不睬,这倒是沃恩本领的一部分。福克斯不被审问,不受恐吓,只是被严格地单独隔离。虽然这使人神经紧张,但他倒也并没崩溃。他一声不吭地坐在他的小屋里,日复一日,很少碰从巴克斯特太太厨房里反复送过来的食物,也很少活动。
七月一日,星期五,一切准备就绪,此时海伦号劈波斩浪,沿长岛海峡,穿过凯查姆小湾西边的狭窄部分,在牡蛎岛和大陆之间的深水处抛锚。布雷德伍德的码头上黑压压挤满了人——侦探、县警、州警,他们注视着游艇慢慢地调动。这是一艘白得放光的快船。在早晨清澈的空气中,艇上洁净的黄铜部件的反光和甲板上的小小的移动人影清晰可见,那些小船在它狭长的船身周围摆动。
沃恩警官、地方检察官艾萨姆、埃勒里和教授亚德利站在码头上,静静地等待。一只汽艇越过船边被放了下来,啪的一声落进小水湾的水域。人们看到几个人影从铁梯子上下来,跨进汽艇。随即,一条警察的小船开航,那条汽艇顺从地跟随在后,朝码头驶来。人群骚动了起来……
斯蒂芬·梅加拉是个高大魁梧的男子,有着被太阳晒黑的皮肤和一把黑胡须,鼻子的样子像是在一场拳赛中被打得纠正不过来了。他整个儿就是一个生气勃勃而又不知怎么带点儿不祥的人。他从汽艇跳到码头上的动作迅速、稳健、柔和、利落。埃勒里怀着强烈的兴趣研究着他,感到这是一个实干家,截然不同于那个大腹便便、吃喝过多、未老先衰的人——那个托马斯·布雷德。
“我是斯蒂芬·梅加拉,”他操着英语突然开口,带点伊顿公学[3]校友口音。“这么多迎接的人。海伦!”他从人群中把她挑出来——她胆怯地站在后面,跟她一起的有她母亲、乔纳、坦普尔医生……梅加拉拉着海伦的手,不理其他人,十分温情地注视她的眼睛。她脸红了,慢慢抽回自己的手。梅加拉胡须抬起,微微一笑,在布雷德太太欠灵敏的耳朵边嘀咕了几句,对坦普尔医生敷衍地点点头,转过身去。“那么汤姆是被谋杀了?谁想要自我介绍的,请随意。”
地方检察官嘀咕道:“真的?”便说:“我是艾萨姆,县里的地方检察官。这是纳索县警察局的沃恩警官。埃勒里·奎因先生,特别调查人员。亚德利教授,你的一位新邻居。”
梅加拉机械地一一跟人握手。然后他转向一个在汽艇上陪伴他的身着蓝色制服、板着面孔、冷若冰霜的老年男子。“斯威夫特船长,我的船长。”梅加拉说。斯威夫特生有一副不停咀嚼的下巴,和一双像望远镜镜头般的眼睛——就像流浪的犹太人的眼睛,如水晶般清澈,镶在饱经风霜的脸上。
“很高兴见到大家。”斯威夫特船长并没特别对谁说,同时把左手放到帽子上。埃勒里注意到,那手上三根手指没了。而当他们不约而同地下了码头,朝通往屋子的小路走去时,埃勒里发现,船长走路就像在深水中的人走路一样摇晃。
“太糟了,我没早点得到消息。”梅加拉对艾萨姆迅速说,他们并排走着。布雷德母女、林肯和坦普尔医生面无表情地跟在后面。“我成年累月在波涛汹涌的海上颠簸,得不到消息。汤姆的事真是一个打击。”然而,在这么说着时,他看起来并不像受了打击;他不带感情地谈论他的合伙人被杀一事,像是正在谈论进购一批新地毯。
“我们一直在等你,梅加拉先生,”沃恩警官说,“据你所知,谁会有杀害布雷德先生的动机呢?”
“嗯,”梅加拉说,他扭头看了布雷德太太和海伦一会儿,“我暂时不想回答,让我先了解一下事情发生的确切情况。”
艾萨姆刚想张嘴回答,埃勒里突然声音温和地问:“你曾听说过一个叫安德鲁·范的男人吗?”
梅加拉充满节奏的步伐被打断了一瞬间,但他继续前行时,面部表情令人费解。“安德鲁·范,嗯?他和这有什么相关?”
“那么你认识他!”艾萨姆叫道。
“他与你的合伙人一样,在类似环境下被杀害了,梅加拉先生。”埃勒里说。
“范也被谋杀了!”这位游艇主人顿失平静,狂放的眼里闪烁着不安。
“头被砍了,身子钉成一个T形。”埃勒里继续不带感情地说。
这回梅加拉突然停步,身后的整个行列也停了下来。他晒黑的面孔变得狂暴起来。“T!”他低声嘟囔,“噢——让我们进屋吧,先生们。”
他说话时颤抖着,双肩下陷,赤褐色的脸变得吓人地苍白,人突然间像是老了几岁。
“你能解释这T吗?”埃勒里急切地问。
“我有个想法……”梅加拉牙齿碰得咔嚓响,继续朝前走。
他们默默地走完到屋子的剩下的路。
斯托林斯打开大门,他的殷勤面孔立即绽开一个欢迎的笑容。“梅加拉先生!我很高兴欢——”
梅加拉看也不看一眼就从他身旁擦过。他走向起居室,其他人跟着,跨着大步,一步一步走过地面。他像是心里在盘算着什么。布雷德太太快步走到他跟前,把她丰满的手放在他的胳膊上。
“斯蒂芬……要是你能弄清这可怕的——”
“斯蒂芬,你知道!”海伦叫道。
“如果你知道,梅加拉,务必说出来,结束这讨厌的悬念!”林肯声音嘶哑地说,“这对我们大家来说是一场噩梦。”
梅加拉叹口气,把双手塞进口袋。“保持冷静。坐下,船长。很抱歉把你带进像这样卑鄙的事情中来。”斯威夫特船长眨眨眼,没有坐下来;他看起来不怎么自在,朝门那儿挪了挪。“先生们,”梅加拉突然说,“我想我知道谁杀害了我的——谁杀害了布雷德。”
“你知道,是吗?”沃恩平静地说。
“谁?”艾萨姆叫道。
梅加拉向后摆摆宽阔的双肩。“一个名叫维尔加·克罗萨克的人。克罗萨克……我心中对此毫不怀疑。T,你说?如果它的意义和我所想的相同,那么他是这世上唯一能留下它的人。T,是吗?在某种意义上,它是一种生的象征……告诉我,在范的谋杀案以及布雷德的谋杀案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沃恩看看艾萨姆,艾萨姆点点头。于是警官开始简洁地把两件案子中发生的所有事情说了个梗概,从老皮特和迈克尔·奥金斯在阿罗约大街跟新昆布兰-皮尤敦公路交汇的十字路口发现小学校长的尸体说起。当沃恩说到汽车修理铺老板克罗克的证词,说到那个跛子雇他开车送其去交叉路口时,梅加拉慢慢点点头,说:“是那人,是那人。”好像在排除他最后的怀疑。叙述结束了,梅加拉不带幽默地笑着。
“我现在把这事弄清了。”他恢复了平静,姿态中带有目标和勇气,“现在告诉我,你们在凉亭里到底发现了什么。有什么古怪的东西……”
“但梅加拉先生,”沃恩反对说,“我看不出——”
“立即带我去那里。”梅加拉简略地说,迈步朝门走去。艾萨姆看起来犹疑不定,但埃勒里迎着他的目光,点点头。他们都跟在这游艇主人后面鱼贯而出。
当大家走上通往图腾柱和凉亭的小路时,亚德利教授低声说:“嗯,奎因,看来像是最后一幕了,是吗?”
埃勒里耸耸肩。“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说的有关克罗萨克的话仍然适用。人到底在哪儿?除非梅加拉能当面把他指认出来——”
“那就太不在理了,”教授说,“你怎么知道他就在这附近?”
“我不知道!但这一定有可能。”
凉亭用帐篷遮蔽了起来,一名州警在站岗。沃恩拉开帐篷,目不转睛,梅加拉跟着走进去。凉亭里面看起来跟案发第二天早晨调查者们发现的时候一模一样——警官这方面的深谋远虑,看来似乎注定要产生效果。
梅加拉的目光不顾那T字、那血迹、那挣扎和屠戮的迹象,只盯着一样东西——那只斗部雕刻成海神头和三叉戟的烟斗……
“我原想就是这样,”他平静地说,弯腰拾起烟斗,“沃恩警官,你一提到海神头烟斗,我就知道,什么地方不对劲。”
“不对劲?”沃恩起了不安;埃勒里的眼睛闪闪发光,带着询问。“什么不对劲,梅加拉先生?”
“一切,”梅加拉带着痛苦的无可奈何的神情看着烟斗,“你们以为这是汤姆的烟斗?哦,它不是!”
“你不是想要告诉我,”警官大喊,“这烟斗属于克罗萨克!”
“我倒希望是,”梅加拉狂怒地说,“不。它属于我。”
好一会儿,他们都咀嚼着这意外的事实,在心里反复盘算,似乎想从中吸收点儿营养。沃恩显然感到迷惑不解。“毕竟,”他说,“即使它是——”
“等一下,沃恩,”地方检察官迅速说,“这事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梅加拉先生,在我们印象中,这烟斗是布雷德的,斯托林斯让我们确信它就是。虽然我这会儿一想,很容易犯这样的错误,但它上面有布雷德的指纹,谋杀发生的那个晚上,这烟斗被他用自己牌子的烟草抽过。现在你说它是你的。我不明白的是——”
梅加拉的眼睛眯缝起来,他的声调很倔强,“这儿有什么不对劲,艾萨姆先生。那是我的烟斗。如果斯托林斯说那是汤姆的,那么他不是在说谎,就是他以为那是汤姆的,只因为他注意到去年我离开前它在房间里。大约一年前我疏忽大意把它忘在那儿了。”
“令人不解的是,”埃勒里轻声对艾萨姆说,“为什么一个人竟然抽另外一个人的烟斗。”
“正是。”
“可笑!”梅加拉气冲冲地说,“汤姆不会抽我的烟斗,别人也不会。他自己有好多烟斗,如果你们打开他书房里的抽屉就会看到。没有人会把另外一个人的烟斗嘴放进自己嘴里。特别是汤姆,他有洁癖。”他不带感情地在手指间转动那海神烟斗,“我把老海神丢了。我拥有它十五年了。汤姆——他知道我是多么为它骄傲。”他沉默了一会,“就像他不会把斯托林斯的假牙放在自己嘴里那样,他也不会把这烟斗放进去。”
没人发笑。埃勒里迅速说:“我们面临一种有趣的形势,先生们。第一线光芒。你们看不到烟斗确定是梅加拉先生的这件事的意义吗?”
“有个狗屁意义,”沃恩冷哼着说,“它只能意味着一件事——克罗萨克试图陷害梅加拉先生。”
“瞎扯,警官,”埃勒里和蔼地说,“根本不是意味此类事。克罗萨克不可能期望我们相信梅加拉杀害了布雷德。人人都知道,梅加拉在外面什么地方,几千英里开外,进行海上旅行。其次——那些T,以及和范的谋杀案的联系……简直就是一个签名。不是意味着陷害。”他转向仍在皱着眉头研究烟斗的游艇主人,“六月二十二日,你们在哪里,先生——你的游艇、你本人、你的船员们?”
梅加拉转向他的船长。“我们就料到了这个,不是吗,船长?”他咧嘴一笑,胡须竖了起来,“我们在哪儿?”
斯威夫特船长脸红了,从他胀鼓鼓的其中一个蓝色口袋中掏出一张纸来。“我航海日志中的摘要,”他说,“应该能回答你,先生。”
他们检查了摘要:六月二十二日,海伦号在巴拿马运河通过加通湖,驶往西印度群岛。附在摘要上的是一张正式收据,确认已付给运河管理当局通过费用。
“全体船员都在船上,”斯威夫特船长粗声粗气地说,“我的航海日志公开接受检查。我们在太平洋上游弋向东,最西远至澳大利亚。”
沃恩点点头。“没有人怀疑你们。但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要看看航海日志。”
梅加拉伸开双腿,前后摆动;很容易想象他坐在一艘船的驾驶舱里,在大海上随船起伏升降的样子。“没有人怀疑我们。确实!并不是我对你们的所作所为有点儿介意,你们知道……在整个航行中我们最接近死亡的时刻是离开苏瓦时我腹股沟的疼痛。”
艾萨姆看起来很不自在,警官转向埃勒里,“哦,奎因先生,你脑子里转着什么?我能看得出,你有了个想法。”
“我恐怕,警官,从这个物证,”埃勒里说,指着那摘要和纸条,“我们不大能相信,克罗萨克想要我们认为梅加拉是杀害他伙伴的凶手。”他抽了口烟,继续说下去,“这烟斗……”他把香烟上的灰轻弹到梅加拉手里奇怪的石南烟斗里。“克罗萨克必定知道,梅加拉先生有整个谋杀期间不在场的无可挑剔的证据。因此,我们对他的怀疑会大打折扣。但是,从这是梅加拉先生的烟斗、布雷德不会抽它这一事实来看,我们现在能确立一个有条理的推测。”
“聪明,”亚德利教授说,“如果真是这样。怎么确立?”
“布雷德不会吸这个海神头的烟斗,这是他伙伴的所有物。然而它被抽过了——显然,受害者本人触摸过。但如果布雷德没有抽这烟斗,而它上面有他抽过的证据,我们能获得什么?”
“巧妙,”教授咕哝着,“烟斗被弄成好像布雷德抽过它。把死人的指纹弄到烟斗柄上容易之极。”
“一点不错!”埃勒里叫道,“把烟斗弄得像是抽过的很简单。实际也许是凶手本人装烟、点烟,抽了一斗。很遗憾,贝蒂荣人身测定法[4]没有考虑到各人细菌的不同;有种理想的……哦,谁会想布置成布雷德吸过这烟斗的样子呢?肯定只能是凶手。为什么?为了加强布雷德外出徘徊的印象——穿着吸烟服,吸着烟走向凉亭,在那儿受到攻击,被杀害。”
“听起来像那么回事儿,”艾萨姆承认道,“但为什么克罗萨克要用梅加拉先生的烟斗做这件事?为什么他不拿一只布雷德自己的烟斗?”
埃勒里耸耸肩。“这儿有个简单的答案,如果你停下想想的话。克罗萨克从什么地方得到的这烟斗?书房里书桌的抽屉里。是吗,梅加拉先生?”
“很可能,”梅加拉说,“汤姆把它所有的烟斗放在那儿。我走后他发现了我的烟斗,想必是把它放在同一个抽屉里等我回来。”
“谢谢你。哦,克罗萨克走向抽屉,看到许多烟斗。他自然以为它们都属于布雷德。他想要留下一只烟斗,使得看起来像是布雷德在凉亭里抽烟的样子。所以根据那种绝佳理论:最有特色的烟斗是最易识别的烟斗,他选了海神。然而,对我们来说幸运的是,海神是梅加拉先生的所有物,不是布雷德的。”
“啊,”埃勒里用一种尖锐的声音继续说,“但这儿我们遇到一个有趣的推论。克罗萨克要弄得布雷德像是在凉亭里抽烟时受到攻击被杀害,是否遇到了相当大的困难?因为,你们看到,要是没有烟斗、没有抽烟的证据,我们就会怀疑布雷德在凉亭的露面,尤其因为他穿着吸烟服;他可能是被迫到那儿的。但当我们知道一个人在某个地方抽烟,在一定程度上就说明,至少,他是出于自己的意愿去那儿的……然而,我们现在发现,他没有在那儿抽烟,并且我们知道,凶手想要我们相信他在那儿抽烟。唯一合情合理的推论就是,凉亭不是犯罪现场,而杀手非常想要我们相信它是。”
梅加拉的目光带着思索、讥诮注视着埃勒里。其他人保持沉默。
埃勒里把他的香烟从门道扔出去。“下一步肯定很清楚。既然这不是犯罪现场,那么别的什么地方便是。我们必须找到那个地方,检查它。我相信,找到它不会有什么困难——自然就是书房。布雷德最后活着被看到就在那儿,在和自己下西洋跳棋。他在等着什么人,因为他把可能的证人和打扰者都打发走了。”
“稍等一下。”梅加拉的口气强硬,“你说得漂亮好听,但全都错了。”
埃勒里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嗯?我不明白。这分析错在哪里?”
“它错在假设克罗萨克不知道那烟斗是我的。”
埃勒里除下他的夹鼻眼镜,用手帕擦起来——这是他内心慌乱、满意或激动的绝对可靠的迹象。“一份不平常的声明,如果是真实的话,梅加拉先生。克罗萨克怎么会知道烟斗属于你?”
“因为烟斗原来在一个盒子里。你在抽屉里发现一个盒子了吗?”
“没有。”埃勒里眼睛放光,“可别告诉我,你的姓名首字母在盒子上!”
“比那还要清楚,”梅加拉怒声说,“我的全名用镀金字冲压在摩洛哥革的面子上。我上次见到那烟斗时,它就在盒子里。那盒子自然跟烟斗一样有个奇怪的形状,不可能用来放别的烟斗,除非是这个的复制品。”
“啊,好极了!”埃勒里叫道,满面笑容,“我把我的话全部收回。你使我们重新振作精神,梅加拉先生。它使事情的局面完全改观,给了我们更多的事要做……那么,克罗萨克知道这是你的烟斗。然而,他故意选了你的烟斗丢在凉亭里。既然那盒子不见了,显然是他拿走了。为什么拿走盒子?因为如果他把它留下,我们就会发现它,看出斯蒂芬·梅加拉的盒子的形状和假想是布雷德的烟斗的形状之间的相似,立即就会知道那烟斗不是布雷德的。通过拿走盒子,克罗萨克让我们暂时相信,烟斗是布雷德的。你们赞同这一推理吗?”
“为什么是暂时?”沃恩问。
“因为,”埃勒里洋洋得意地说,“梅加拉先生会回来,然后认出烟斗,告诉我们关于丢失的盒子的事!克罗萨克肯定知道梅加拉终究会这么做。结论——梅加拉回来之前,克罗萨克要我们相信,烟斗属于布雷德,因而凉亭是犯罪现场。梅加拉回来之后,克罗萨克情愿我们知道,凉亭不是犯罪现场;并且更进一步来说,情愿让我们寻找真正的犯罪现场,既然那是不可避免的。为什么我说情愿?因为克罗萨克本可避免这一切,只要选择另一种方法使凉亭看起来像犯罪现场;实际上,只要选一只布雷德自己的烟斗就行!”
“那么,你是认为,”教授慢言慢语地说,“凶手故意希望我们回到真正的犯罪场所。我不明白为什么。”
“我觉得太奇怪了。”艾萨姆说,摇着头。
“这再明白不过了,”埃勒里咧嘴笑着,“你们难道看不出——克罗萨克是要我们现在检查犯罪现场,而不是一星期之前,你们注意,是现在!”
“但是为什么,老弟?”梅加拉不耐烦地问,“这没有意义。”
埃勒里耸耸肩。“我不能明确地跟你说,但我确信,它的意义非同小可,梅加拉先生。克罗萨克需要我们现在发现某样东西——趁你在布雷德伍德时——这东西当你在太平洋游弋时他不想让我们发现。”
“废话。”沃恩警官绷着脸说。
“不管它是什么,”艾萨姆说,“我都准备怀疑一下。”
“我提议,”埃勒里说,“我们且依照梅塞·克罗萨克[5]的计划行事。如果他希望我们发现它,就满足他吧。我们去书房好吗?”
[1]一种用来磨船上木甲板的石头。
[2]纽约一州立监狱。
[3]英国著名贵族中学,创办于一四四〇年。
[4]法国刑事侦查学家阿方瑟·贝蒂荣(1853—1914)创立的一种根据年龄、骨骼,结合摄影及后来问世的指纹学等鉴别人身的方法。
[5]“梅塞”(messer),意为“把事情弄得一团糟的人”,这里是埃勒里给克罗萨克起的绰号。
第十四章 象牙键盘
书房从发现布雷德残缺尸体后的那个早晨就封闭了。艾萨姆、沃恩、梅加拉、亚德利教授和埃勒里走进房间;斯威夫特船长蹒跚着回码头去了,布雷德母女和林肯在他们自己的住处。坦普尔医生早就不见了踪影。
搜查进行时梅加拉站在一边观看。这次不是敷衍了事的检查,而是一次连墙缝都不能放过的兜底大搜查。艾萨姆把那张写字台变成了一个屠宰场,让上面布满了一堆堆揉皱的文件。沃恩仔仔细细、一件一件地检查家具。亚德利教授是私人身份,退到摆放大钢琴的凹室,拨弄钢琴自乐。
几乎立即就得到了那个发现——或者至少说一个发现,不管它是不是维尔加·克罗萨克计划中的,目前都无关紧要。是埃勒里做出了这个极其重要的发现。他当时在警官身边徘徊,完全出于偶然,或是做事喜欢彻底,埃勒里抓住那长沙发的一个角落,从装满书的墙前把它往后拉,以便把它完全搁在那条中国地毯上。在这以前它的后腿搁在光地板上。他用力一拉,随即大声喊叫起来,迅速弯腰检查地毯原来藏在沙发下面部分上的什么东西。艾萨姆、沃恩和亚德利急忙赶到他身边;梅加拉伸长脖子,但身子没动。
“是什么?”
“天哪,”警官嘟囔说,“在一切都干干净净的地方,居然有一个污迹!”
“一个血迹,”埃勒里轻声说,“除非经验像我这位令人尊敬的蹩脚教授一样才看不出来。”
这是一个干涸的黑色血迹,在金色地毯上一个蜡印旁显得十分醒目。在离血迹不出几英寸的地方,地毯的纤维中有一个方形凹陷,是由一把椅子或桌子腿长久放在一处压出的那种印痕。凹陷的形状不是沙发脚留下的,因为沙发脚底部是圆的。
埃勒里跪着,朝四周看。他的目光犹疑了一会儿,然后朝对面墙前的写字台看去。
“应该有——”他说着,把沙发朝房间中间推。接着他立即点头:距第一个凹陷三英尺的地方是地毯上与沙发相配的凹痕。
“但那血印,”艾萨姆皱眉,“它究竟怎么到了沙发下面呢?我第一次问斯托林斯时,他告诉我,房间里没有东西移动过。”
“那还用解释吗?”埃勒里冷冷地说,一面站起来,“没有东西移动——除了地毯本身,你很难指望斯托林斯会注意到这个。”
他朝房间四处看看,眼里放光。他对那张写字台的想法是正确的,房间里只有这件家具的腿能留下跟沙发下两个凹陷形状大小相同的凹陷。他走过房间,抬起写字台的一只底端成方形的桌腿。在底端正下方的地毯上,清晰地印有一个跟房间另一边的两个相同的凹痕,只是没那么深,轮廓没那么清晰。
“我们可以进行一个有趣的小实验,”埃勒里说着挺直身子,“来把这地毯移动一下。”
“移动一下?”艾萨姆问,“为了什么?”
“让它像克罗萨克改变它的位置以前的星期二晚上那样。”
沃恩脸上大放光彩。“老天爷,”他叫道,“我现在明白了。他不想我们发现血迹,他又没法去掉它!”
“那只是一半,警官,”亚德利教授说,“如果我理解奎因的意思的话。”
“你已经理解了,”埃勒里平静地说,“只是把这张写字台弄一边去的事。其余的容易。”斯蒂芬·梅加拉仍然站在角落里,静静地听着,没动身去帮四个男人。沃恩没费什么劲就搬起那张圆桌,把它抬到大厅里。不一会儿,四个男人各在地毯一角,把在小家具下的地毯拉着转了个向,让原先藏在沙发下的那一部分,回到布雷德谋杀案发生那晚放的地方——在房间的另一边。他们立即看到,那两个凹陷与写字台前面的两条腿完全吻合。而那干了的血迹……
艾萨姆注视着。“在西洋跳棋椅子后面!”
“哼。场景开始显现了。”埃勒里拉长声调说。那血迹在西洋跳棋棋桌的可折叠式椅子后两英尺处,棋桌就立在写字台旁。
“是从后面遇袭的,”亚德利教授说,“当他在试着走那可恶的棋子时。他可能知道这种着迷有朝一日会让他陷入麻烦。”
“你怎么看,梅加拉先生?”埃勒里突然问,转身朝向这位游艇主人。
梅加拉耸耸肩。“那是你们的工作,先生们。”
“我想,”埃勒里说着,在一把低背安乐椅上坐下,点上一支烟,“让我们迅速分析一下,以便节省时间。有反对意见吗,警官?”
“我仍然看不出,”沃恩抱怨到,“为什么他要转动地毯。他想愚弄谁呢?正如你指出的,如果不是他故意用梅加拉先生的烟斗留下一个回这房间的线索,我们根本就发现不了。”
“慢点儿,警官。让我想一想……现在显而易见——在这一点上没有任何分歧——这个克罗萨克从来不想永久地隐瞒这个房间是犯罪现场这一事实。他不但不想永久地隐瞒这一事实,而且巧作安排,在对他有利的时机,把我们带回到这个房间,他知道那时对房间做更为仔细的检查就会发现血迹。要想永久隐瞒这一事实的话,首先他不会留下烟斗作为回房间的线索,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留下这个血迹。因为你们看,”埃勒里指着书房里打开的写字台的活动翻板,“就在手边,几乎在血迹的正上方,是两瓶墨水。假设克罗萨克让地毯处在原来的位置,并故意装作无意中碰翻了两瓶墨水中的一瓶,警察就会发现瓶子和污渍,就会设想那表面的事实——那墨水是由布雷德或别的什么人碰翻的,而决不会想到在墨水下面寻找血迹……克罗萨克不去采用如此简单的步骤,不怕麻烦地把地毯掉头,把事情弄得这么复杂,让我们第一次检查错过,又通过梅加拉先生确认那烟斗是他的,把我们带回这儿,从而在第二次检查中发现它。其要点是,在这些复杂的策略中克罗萨克一无所获,除了——时间。”
“很好,”教授着恼地说,“但如果我能看出他到底为什么要我们发现它,就让我被五马分尸[1]。”
“亲爱的教授,”埃勒里说,“不要过早提及未来之事。这是我背熟的东西。你的古代史是顶呱呱,但我的强项是逻辑,在我的学识范围内,我对谁也不认输。哈,哈!好了,丢开这个。”
他收敛了笑容。“克罗萨克不想永久地隐瞒犯罪现场,而是要推迟它被发现。为什么?三个可能的原因。请注意听——特别是梅加拉先生;你可能在这方面对我们有所帮助。”
梅加拉点点头,坐到已恢复原位放在墙前的沙发上。
“第一,这个房间里有某种对克罗萨克来说是危险的东西,他后来需要拿走,而由于某种原因谋杀当晚没法拿走……第二,有某种东西克罗萨克想要加进或带回到这个房间里来,而谋杀当晚他无法做到——”
“别忙,”地方检察官说,这会儿之前他一直狠皱着眉,“这两种假设听来都在理,因为在任意一种情况下,使凉亭看起来像犯罪现场会把大家的注意力从书房引开,凶手可能在那段时期潜入书房。”
“次序上矛盾了。错了,艾萨姆先生,”埃勒里拉长声调说,“克罗萨克料到,即使这血迹在第一次搜索中被漏掉了——如他所计划的那样,凉亭被认为是犯罪现场……他会料到,我再说一遍,房子会被守卫起来,他会被警察的预防措施所阻,无法在之后拿走或带回什么。但实现前面这两种可能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障碍,先生们。
“如果克罗萨克想要回到这儿来,并因此故意使凉亭显得像是犯罪现场——当然这么做对他有利——那会给他无限的时间和机会潜入书房。但他没有——他故意留下一个回这个房间的线索,这一点,如果我刚才的推测正确的话,会是他最不愿意做的事。所以我说,前两种臆测哪种都站不住脚。”
“我弄不懂,”沃恩厌恶地说,“对我来说太费脑子了。”
“那就好好儿地别开口吧,”艾萨姆怒声说,“这不是只知道训斥的警察能想到的方法,沃恩。我承认这是非正统的破案方法,但它听起来是真货色。说下去,奎因先生。我们洗耳恭听。”
“警官,小心你自己受到公众谴责,”埃勒里严肃地说,“第三种可能:现在书房里有某种东西,这东西谋杀当晚也在那儿,它对罪犯不危险,以后他也不打算拿走,但他想要警察发现它,但是又不想在梅加拉回来之前被警察发现。”
“唷,”沃恩说,举起双手,“让我离开这儿吧。”
“别管他,奎因。”艾萨姆说。
梅加拉沉着地瞟了埃勒里一眼。“说下去,奎因先生。”
“既然我们是乐于助人的人,”埃勒里继续说,“显然,我们必须寻找并发现克罗萨克计划让我们只有在你,梅加拉先生在场时才能发现的东西……你知道,”他沉思地补充道,“我总是发觉——我想你会支持我,警官——一个凶手卷入得愈深,他便愈是易于犯更多的错误。我们让斯托林斯朋友来这儿一趟吧。”
门边的警探喊道:“斯托林斯!”那男管家以一种不失高贵的匆忙状态出现了。
“斯托林斯,”埃勒里突然说,“你对这房间很熟悉,是吧?”
斯托林斯咳嗽了一声。“我可以说,先生,跟布雷德先生一样熟悉。”
“听到这话我太高兴了。你四处看看。”斯托林斯恭敬地四处看看。“一切都正常吗?有什么新添的东西吗?有什么本不该在这儿却出现在这儿的吗?”
斯托林斯短促一笑,便开始在房间里高视阔步地走动。他一会儿往角落瞅瞅,一会儿打开抽屉,查看写字台的内部……这花了他十分钟,但当他结束了检查,说:“这房间跟我上次见到它时一模一样,先生——我是说在布雷德先生被害之前……除了,先生,那桌子没了。”众人便都觉得,没有什么更多的东西可问了。
但埃勒里仍然坚持问:“没有别的什么被弄乱或拿走了吗?”
男管家用力摇摇头。“没有,先生。唯一真正不同的东西是那块污渍,先生,”他说,指着地毯,“星期二晚上我离开屋子时它不在那儿。棋桌……”
“棋桌怎么啦?”埃勒里急切地问。
斯托林斯端庄地耸耸肩。“棋子。当然啦,它们的位置肯定会变。在我离开后布雷德先生自然会继续下棋。”
“哦,”埃勒里宽慰地说,“太好了,斯托林斯。你身上有歇洛克[2]敏感的特征,相机眼[3]……好了,你可以离开了。”
斯托林斯朝梅加拉投去非难的一瞥,离开了屋子。梅加拉这时正郁郁不乐地看着墙,喷着一根西印度群岛的方头雪茄烟。
“嗨,”埃勒里轻快地说,“我们分散找吧。”
“但我们到底要找什么?”沃恩发起了牢骚。
“天哪,警官,要是我知道,那就不必找了!”
跟着发生的情景对任何观察者来说都非常荒唐可笑,只除了斯蒂芬·梅加拉;这人看起来像失了大笑的能力。四个成年男子手脚并用,在一个房间里四处乱爬,努力爬到墙的高处敲打塑料和木头,仔细检查沙发靠垫里的填料,试着拧椅子、沙发、写字台、棋桌的腿和扶手……那奇观简直就是一幅爱丽丝漫游奇境[4]的情景。在十五分钟没有成果的搜查以后,埃勒里蓬头垢面,热得要命,十分懊恼地站起身,坐到梅加拉身边,陷入了深思。从他脸上的表情看,那白日梦更多的是不祥。至于教授,什么都不能使他气馁,他继续苦干,对这一爬行运动感到莫大乐趣,他的高大身子在地毯上方弯着。一次,他直起身子,仔细琢磨那老式的枝形吊灯。
“那会是个不寻常的藏物之处。”他咕哝着,立刻站上一把椅子,弄得那枝形吊灯的水晶装饰品叮铃叮铃响。不知哪里的一根电线有问题或是裸露了,因为他突然叫喊一声,砰地摔倒在地。沃恩嘟囔着,把另一张纸拿近灯查看;显然,警官在想,那可能是一份用隐形墨水写的信息。艾萨姆抖抖帷幔;解下百叶窗;检查台灯的内部空处。这一切既滑稽,又不现实,而且无用。
他们所有人都曾一度朝那些嵌入式书架上林立的书籍投去思索的一瞥,但谁都没有采取行动去检查它们。要一本一本地去查看这些卷帙浩繁的书籍,任务艰巨,让人连开个头的勇气都没有。
埃勒里突然身子往后一靠,拉长声调说:“我们是怎样一群大傻瓜!像小狗追赶自己的尾巴……克罗萨克要我们回来在这个房间里找某种东西,那么他一定会确保我们找到它。他不会把它放到一个需要结合一个霍迪尼[5]和一只侦察犬的才能方能找到的地方。相反,他会把它藏在一个虽然不至于明显到表面一查就能找到,但也不至于偏僻到即使在一次彻底搜查中也绝对找不到的地方。至于你,教授,当你试图再次探查枝形吊灯时,请记住,克罗萨克很可能对这个房间不会熟悉到那种程度,能知道家具腿里或者灯里哪里有洞……不,它在一个聪明但可接近的隐藏处所。”
沃恩讽刺地说:“但在哪里?”他累了,身上湿漉漉的。“你知道什么隐藏的地方吗,梅加拉先生?”
当梅加拉摇头时,亚德利教授下巴上刷子似的胡须像埃及法老的假须般突出来。
埃勒里说:“这使我想起我父亲、地方检察官克罗宁和我不久前进行过的一次极其类似的搜查,当时我们是在调查那个奸刁的律师蒙蒂·菲尔德的谋杀案,他被毒杀了。你们回忆起来了吗?在罗马剧院的《交火》演出期间。我们发现它在——”[6]
教授两眼放光,急忙横穿房间走到放钢琴的凹室那儿。艾萨姆几分钟前曾检查过那里。但亚德利并没费神去检查琴身、钢琴椅或乐柜。他只是在椅子上坐下,以埃勒里所记得的教授在大学课堂上的全部庄重,从键盘上的第一个低音键开始,手指一路朝最高音弹去,一次一个音,慢慢按每个键。
“精彩的分析,奎因,”他在一个接一个按响每个音时说,“给了我积极的鼓舞……假设我是克罗萨克,我想藏起什么东西——小小的,假定是平的。我只有有限的时间,对屋子有限的了解。我会怎么办?会在什么地方——”他停了一会;他正敲的那个键走调了。他按了几次,但很明显那个键全然不合调,他继续他的步步深入的探究。“克罗萨克需要一个地方,这地方要在他做好准备之前不被发现——哪怕是偶然发现。他四处搜寻——这儿是钢琴。现在注意以下这点:布雷德死了;这是布雷德的房间。自然,他推论得出,无论如何没有人会在一个死人的私人房间里弹钢琴——很长时间里都不会。所以……”
“智者的积极胜利,教授!”埃勒里叫道,“我自己也不可能干得更好了!”
恰如音乐会总是在节目介绍总结语一结束后就开始一样,教授有了发现。音阶平稳的涟漪被阻断了;他碰到了一个怎么也按不下去的键。
“尤里卡[7]!”亚德利说,脸上带着全然不信的表情。他看上去就像一个被教会变戏法的人惊奇地发现,他第一次试做成功一样。
众人围到他周围,梅加拉跟其他人一样热切。那音键不管教授怎么努力,有四分之一英寸多就是按不下去。它完全被卡住了,甚至都不往上弹。
埃勒里尖声说:“稍等。”他从口袋里拿出他无视父亲的嘲笑总随身带着的那一小套工具,从工具中选出一根长长的针来,开始探测那不动的键和另一边的音键之间的缝隙。干了一阵之后,在两块象牙板之间,一小片纸头的小小边缘露了出来。
大家都直起身子,叹着气。埃勒里轻轻地把那小纸头弄了出来。他们一声不响地围着他,回到书房里来。那纸被压平压紧了,埃勒里小心翼翼地把它展开,铺在桌上。
梅加拉的面孔神秘莫测。至于其他人,包括埃勒里在内,没有一个人能预见这由纸上潦草的书写传递的不寻常的信息。
致警方:
如果我被谋杀——我有充分理由相信,有人想试图取我性命——请立即调查阿罗约校长安德鲁·范谋杀案,他去年圣诞节被发现钉在十字架上,砍去了头颅。
同时通知斯蒂芬·梅加拉,不管他在哪儿,火速回布雷德伍德。
告诉他别相信安德鲁·范死了。只有斯蒂芬·梅加拉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他。
如果你们重视无辜人的生命,请将此绝对保密。在梅加拉建议如何做以前请勿有所动作。范以及梅加拉需要得到严密保护。
这是如此重要,我必须重复让梅加拉带路的这一忠告。你们是在对付一个无所顾忌的偏执狂。
条子署了名:托马斯·布雷德。与书房里其他笔迹取样对比后,确切无误地证明这是布雷德所写。
[1]原文是draw and quarter,指欧洲中世纪的刑罚“四马分肢”。这里指教授发誓说他看不出凶手这么做的理由。
[2]指大侦探歇洛克·福尔摩斯。
[3]美国俗语,指善记别人面貌等的本领。
[4]十九世纪英国童话作家刘易斯·卡洛尔的作品。
[5]霍迪尼(Houdini,1874—1926),美国魔术师,生于匈牙利,以能从镣铐、捆绑及各种封锁的容器中脱身的绝技而闻名于世。
[6]这里是指《罗马帽子之谜》一书中的内容。
[7]意大利语,意为“我发现了”,相传是阿基米德根据比重原理测出金子纯度时所说的话;现用作因重大发现而发的惊叹语。
第十五章 拉撒路[1]
斯蒂芬·梅加拉的面孔是表情激动的典型。这生机勃勃、沉着冷静的男子的变化令人吃惊。那未知事物的压力终于从他脸上撕掉了意志力的面具,他的双眼冷漠不安地闪着光。他迅速看看房间各处——看看窗户,好像他预感到幻想中的维尔加·克罗萨克正向他扑来;看看那个警探漠然地靠着的门。他从后裤袋里掏出一把短枪,指法飞快地检查了它的装置,然后抖擞起精神,大步走到门边,在那警察面前关上了门。他走到窗前,目光凶狠地往外看,静静地在那儿站了会儿,发出一声短促的笑,把手枪塞进上衣口袋。
艾萨姆咆哮道:“梅加拉先生。”
游艇主人迅速转身,面容坚决。“汤姆是个软弱的人,”他简略地说,“他无法像那样杀我。”
“范在什么地方?他怎么还活着呢?这条子什么意思?为什么——?”
“等会儿,”埃勒里拉长声调说,“别着急,艾萨姆先生。够我们咀嚼的东西多着哩,别再要一份……现在明显的是,布雷德把这条子放在一个立即可看到它的地方——写字台或是这张圆桌的抽屉里,如果他要它在自己被害后立即被发现的话。但他没有想到克罗萨克做事周密。随着对每个事件的调查,我对克罗萨克是越来越佩服。
“谋杀布雷德时,克罗萨克没有忽略事后搜查房间。他可能预感到,会有这样一张纸条或者说警告存在。不管怎么说,他发现了这张纸条,而因为他看出,这对他本人绝无危险——”
“你怎么那样想?”沃恩问,“在我看来,任何凶手都不愿意做这事——让他的受害者的纸条被找到!”
埃勒里冷冷地说:“这个令人惊异的人却做出明显愚蠢的行为,我们不需要复杂的推理,警官。如果克罗萨克认为这纸条对他的安全构成危险,他当然会毁了它。或者,至少,把它随身带走。但他不但没有毁了它,反而——不管那些表面上的理由,如你所指出的——把它留在了犯罪现场,顺应了受害者的最后愿望。”
“为什么呢?”艾萨姆问。
“为什么呢?”埃勒里薄薄的鼻翼在剧烈地翕动,“因为他认为,警察发现这纸条非但不会对他的安全构成危险,实际上还对他有利!哦,但这儿我们找到了问题的关键。这纸条说了什么?”梅加拉的肩膀突然抽搐着,满脸一副狠相。“纸条上说,安德鲁·范仍然活着,还说,只有斯蒂芬·梅加拉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他!”
亚德利教授两眼睁大。“极其聪明。他不知道范在哪儿!”
“正是如此。如今可以肯定,不知怎么他在阿罗约杀错了人。他本以为他杀了安德鲁·范;托马斯·布雷德是他名单上的下一个,而当他找到并杀死布雷德后,他发现了这张纸条。纸条告诉他,范仍然活着。但如果六个月前他有杀害范的动机,他现在肯定仍然有动机和欲望。如果范活着——先把对克罗萨克杀错的可怜家伙的小小关心放到一边,”埃勒里冷峻地插话说,“他必须把范再次找出来消灭。但范在哪儿?不言而喻,一听到克罗萨克在追踪他并错杀了另一个人,他马上溜之大吉,消失不见了。”
埃勒里挥着食指。“现在考虑我们聪明的克罗萨克面对的问题。这纸条并没说范在哪儿。它说了只有一个人,梅加拉,知道范在哪儿……”
“打住,”艾萨姆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但究竟为什么克罗萨克不就那么把纸条毁了,等梅加拉回来?那时梅加拉会向我们揭示范在哪儿,而克罗萨克,我想你会说,也会以某种方式从我们这儿了解到这一情况。”
“从表面上看,这是一个极好的问题。实际上,没有必要。”埃勒里用微微颤抖的手指点上一根烟,“你们没想到,如果不留纸条,梅加拉回来,他就没有理由会怀疑范的死!你会怀疑吗,梅加拉先生?”
“我会怀疑。但克罗萨克不可能知道那个。”梅加拉性格中的冷峻,和钢铁般的意志,甚至控制了他的音调。
埃勒里吃了一惊。“我不明白……克罗萨克不会知道?至少那证明了我的观点。通过把纸条留在这儿让警察发现——我的意思是,立刻,警察一发现尸体立刻就知道书房是犯罪现场——警察会立刻开始搜寻范。当然,一场同时进行的警方搜查会妨碍他自己的调查。不过,通过延迟纸条的发现,克罗萨克达到了两个目的:第一,在布雷德谋杀案和梅加拉回来之间这段时间,他本人可以不受警察阻碍地寻找范;警察还没发现这纸条,对范仍然活着就一无所知。第二,如果克罗萨克在这期间找不到范,他也丝毫没有损失;因为当梅加拉到达现场时,他会确认那烟斗是他的,这会揭开一次新的调查——正如现在进行的这样——最终导致发现书房是真正的犯罪现场,书房就会被彻底搜查,那时纸条被发现,梅加拉会了解到范没有死,会向警察揭示范的所在之处……而克罗萨克只需跟踪我们就能找到范的确切藏身之地!”
梅加拉愤怒地说:“也许一切都已结束了!”
埃勒里转过身。“你意思是,你认为,在这期间克罗萨克已经找到了范?”
梅加拉摊开双手,耸耸肩——一个欧洲大陆的姿势,在这刚强的美国男子身上毫不相称。“有可能。对那恶魔来说,什么都有可能。”
“听着,”警官厉声说,“我们本可获得真正的信息,却在浪费宝贵的时间瞎聊。稍等一下,奎因先生;这不是咖啡叙谈会,你的发言够长的了……都倒出来吧,梅加拉先生。范、你的合伙人布雷德和你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游艇主人犹豫着。“我们是——我们过去是——”他的一只手本能地伸进鼓胀的口袋。
“嗯?”地方检察官叫道。
“兄弟。”
“兄弟!”
埃勒里的眼睛盯住这高个男子的嘴唇。艾萨姆激动地说:“这么说你是对的,奎因先生!那些不是他们的真名。不可能是布雷德、梅加拉和范。是什么——”
梅加拉突然坐了下来。“不是,那些都不是。当我告诉你们——”他的眼神暗淡下来,看着书房以外很远的地方。
“是什么?”警官慢腾腾地问。
“当我全盘托出以后,你们就会明白这整个直到此刻对你们来说大概还是一个巨大谜团的事件。在你们一告诉我有关T字的事——那关于T字的疯狂事件——无头的尸体和臂、腿的刻板安排,门上和凉亭地上用血写成的T,交叉路口,图腾柱——”
“你不是要告诉我,”埃勒里声音刺耳地说,“你的真实姓名是T开头吧!”
梅加拉像是头有一吨重似的点点头。“是的,”他低声说,“我们的姓是特维尔。T-v-a-r……你们看,就是T开头。”
他们沉默了一会。然后教授说:“奎因,像通常那样,你是对的。就是字面的意思,没有什么深刻含义。只是一个T——不是什么十字架,不是什么埃及学,不是什么断章取义的宗教暗示……奇怪。真令人难以置信。”
一道失望的阴影笼罩了埃勒里的面孔,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梅加拉。
“我不相信,”沃恩十分厌恶地断言,“我从未听说过这种事。”
“把一个人分割成他的姓名首字母!”艾萨姆嘟囔道,“哦,我们会成为东方人的笑柄,沃恩,如果他的话传出去的话。”
梅加拉跳起来,他的整个身体狂怒地伸展开。“你们不理解中欧!”他咆哮着,“你们这些傻瓜,他是用那些T——我们可恨名字的符号——来凌辱我们!那人很疯狂,我告诉你们!这是如此清楚……”怒气发泄出来后,他坐回到椅子上。“难以相信,”他嘟囔着,“是的,但不是那种烦忧你们的事。难以相信,这些年他一直在追逐我们。像部电影。但他分解尸体——”他的声音又严厉起来,“安德鲁加知道!”
“特维尔,”埃勒里静静地说,“多年来使用三个假名。显然是由于某种重要原因。而中欧……我想那是复仇,梅加拉先生。”
梅加拉点点头;他的声音变得疲乏不堪,“是的,是这样。但他是怎样找到我们的呢?我想不通。当安德鲁加、托米斯洛夫和我商定——上帝,多少年前的事哪——假扮身份时,我们也商定,任谁——任谁,你们明白——都不能知道我们原来的名字。这将是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得到了保守,我发誓。连汤姆的妻子玛格丽特以及她的女儿海伦都不知道我们原来的姓是特维尔。”
“你是说,”埃勒里问,“克罗萨克是唯一知道的人?”
“是的。那就是为什么我无法想象他是怎么追踪到我们的。我们选择的名字……”
“说下去,”沃恩咆哮着,“开始吧,我需要信息。第一,这个克罗萨克到底是谁?他为什么跟你们作对?第二——”
“不要着急,沃恩,”艾萨姆急躁地说,“我要把这个T字的事琢磨会儿。我还不太能全想明白。为什么他偏选他们姓氏的首字母?”
“为了表示,”梅加拉瓮声瓮气地回答,“特维尔一家注定要完蛋。很愚蠢,不是吗?”他的狂笑声非常刺耳。
“如果你见到克罗萨克,能认出他吗?”埃勒里若有所思地问。
游艇主人抿紧嘴唇。“糟糕的就是这点。我们三人二十年都没见过克罗萨克了。那时他还小,现在要认出他是不可能的。他可能是任何人。我们碰上了一个人——一个几乎看不见的人。”
“他左腿跛,不是吗?”
“他小时候有点跛。”
“未必是永久性的,”亚德利教授咕哝说,“那可能是为了掩人耳目。故意假装一种已不存在的缺陷来混淆视听。这与克罗萨克的诡计多端相一致。”
沃恩突然迈步向前,嘴唇离开牙往后一咧。“你们可能想整天在这儿空谈,但我要了解幕后的情况!听着,梅加拉先生——或者特维尔先生或者不管你叫什么名字——克罗萨克为什么不循规蹈矩?他为什么要杀害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那可以等等再说,”埃勒里不客气地说,“目前有一件比其他任何事都更为重要的事。特维尔先生,你哥哥留下的这张纸条说,你知道在哪儿能见到范。你怎么能知道呢?你和这个世界已经一年多没有联系了,而阿罗约的谋杀案在六个月前——去年圣诞节才发生。”
“安排好了,一切都安排好了,”梅加拉低声咕哝,“好久,好多年……我是说在那以前,就算没有纸条,我还是能知道安德鲁加仍然活着。原因在于你给我详细讲述阿罗约事件时提到的东西。”他们凝视着他。“你们知道,”他忧郁地继续说,“当你们提到两个在交叉路口发现尸体的人的名字时……”
埃勒里眯起眼睛。“嗯?”
梅加拉再次用眼睛搜索房间,似乎要确定那消失的克罗萨克无法听到他的话。“我当时就知道。因为如果老皮特——你提到的那个山民——活着的话,那么,安德鲁加·特维尔,我的兄弟,也就活着。”
“我怕是我——”地方检察官茫然地说。
“哦,高招!”埃勒里叫道,转向亚德利教授,“你看不出来吗?安德鲁·范就是老皮特!”
没等其他人从惊奇中恢复过来,梅加拉点点头,继续说下去,“正是这样。他几年前就开始隔段时间假扮成山民,以防此类不测事件。他现在大概在西弗吉尼亚的山里——如果克罗萨克还不曾找到他的话——躲藏逃命,抱一线希望,指望克罗萨克没有发现自己的错误。克罗萨克已经二十年没见过我们三人了,请记住。至少,我相信他没有。”
“那就是他第一次杀错人的原因,”埃勒里说,“这么多年没见他的受害者,容易犯这种错误。”
“你的意思是他杀的是克林?”艾萨姆问。
“还会有谁?”埃勒里微笑着,“你想行动,警官?看来我们是要采取些行动了。”他跃跃欲试地擦擦双手。“因为有一件事情是肯定的:我们必须抢在克罗萨克前下手,愚弄他。我想克罗萨克还没发现安德鲁加。老皮特的装扮无懈可击;我坐在威尔顿的法院里,一次也没怀疑过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我们必须立即到你兄弟那儿去,梅加拉先生,但要秘密地去,使克罗萨克——不管他是谁,不管他可能冒充什么身份——仍然对那山民的伪装懵然无知。”
“正合我意。”沃恩说,气哼哼地咧嘴笑笑。
梅加拉站起身,两眼变成发光的窄缝。“我会做你们要求的一切,先生们——为了安德鲁加。至于我,”他不安地拍拍他装枪的口袋,“如果那个恶魔自找麻烦,他会发现,我的弹盒满满的。”
[1]一个在世间受尽苦难死后进入天堂的病丐。出自《圣经》。
第十六章 使者
布雷德太太和她女儿不管说什么也无法使斯蒂芬·梅加拉那晚留下来过夜。那天其余时间,他依然保持那种居高临下的派头,跟布雷德母女和林肯在一起平静地度过;但当夜幕降临时,他开始烦躁不安,入夜之前他便动身前往离岸抛锚的游艇。游艇锚泊灯的锋利灯光刺穿了牡蛎岛的黑暗。对布雷德太太来说,她丈夫“合伙人”的归来是种安慰和宽心。她在黑暗中跟着游艇主人沿着通往码头的小路走着,恳求他留下。
“不,”他说,“我今晚在海伦号上睡,玛格丽特。我在上面生活了这么久,它已经成了我的家……感谢你们好心要我留下。但林肯会跟你们一道,”他的声调很难听,“我留在那儿并不能使屋子更安全些。晚安,玛格丽特,别担心。”
两个陪伴他们去海湾的警探好奇地盯着他们俩。布雷德太太满是泪水的脸抬向天空,举步往回走。令人惊讶的是,这场悲剧对她的胆量似乎没什么影响,她几乎是漠然地从那带有沉思木鹰的毫无动静的图腾柱旁走过。
大家很快商定,特维尔兄弟的事情必须对任何人保密。
斯蒂芬·梅加拉,在斯威夫特船长和船员们询问的目光下,那晚在监护下睡觉。侦探们在甲板上巡逻。梅加拉锁上了他的舱门,在外面值班的人有两个小时听到液体的汩汩声和杯子平稳的叮当声。后来灯啪的熄了。尽管心里很自信,梅加拉看起来还是喜欢以酒壮胆。但他睡得很安静,警探们整夜听不到一点声响。
第二天是星期六,上午,布雷德伍德热闹非凡。一大早,两辆警车在车道上猛冲,喘着气,开到那殖民地时代的屋子前等候。沃恩警官,就像征服者凯撒[1],下了车,在他穿制服的护卫簇拥下,大步朝码头走去。码头上一艘警艇的马达砰然轰鸣。警官满脸通红,神情冷酷,跳进警艇,被带向游艇。
行动公开进行,毫无掩饰的意图。在汽艇的行进过程中,延展的绿波前,牡蛎岛上几个小小的人影得以辨别出来。坦普尔医生,嘴里衔着烟斗,站在他的小码头上观看。莱因夫妇以在水上划船为幌子,密切注视着这边的情况。
警官消失在海伦号的梯子上。
五分钟后他重新出现,由斯蒂芬·梅加拉陪同着。梅加拉身穿日常服装,面容憔悴,身上散发着酒精味。他对船长什么也没说,只是跟着沃恩爬下梯子,步子令人惊奇地稳健。他们下到警艇里,警艇立即向岸边驶来。
在布雷德伍德码头,他们低声交谈了一会儿;卫兵们在一旁等候着。接着穿制服的人围上来,两人完全由警察包围着,沿小路朝屋子大步走去。这几乎像是一次游行。
房前,一个穿便衣的人看着他们走近,从第一辆警车的后座上跳下来,敬礼,站着等候。很快,沃恩和梅加拉坐进了第一辆车,警察坐满了第二辆车。接着,两辆车由电气警笛聒耳地开道,冲出车道,开上了从布雷德伍德旁经过的公路。
在大门口,四名骑摩托车的州警立即发动车子。两辆摩托车行驶在第一辆汽车前,两辆摩托车在它两侧,那辆警车殿后……这是一件令人惊异的事,但随着两辆汽车的离去,再没有一个州警、县警或警探留在布雷德伍德的地面上或邻近什么地方。
一行人在公路上风驰电掣,把路上的来往车辆赶向一边,抖着威风让人知道是往纽约去……
在布雷德伍德这边,警官和梅加拉一行人的离开让一切重归平静。莱因夫妇划船回家。坦普尔医生闲荡开,抽着烟,进了林子。牡蛎岛岸上的人影消失了。凯基姆老人划着条破旧的小船进入海湾,朝大陆而去。乔纳·林肯静静地把布雷德的一辆车从车库里倒出来,开上了车道。
亚德利教授的屋子离马路相当远,从外部看,毫无生气。
但人们只要看看分开布雷德伍德和亚德利地产的公路两端,就知道,沃恩显然没有失去理性……因为在路的两端——两个车站(每个车站都是任何车辆和行人要从陆路离开布雷德伍德的必经之地),各有一辆满载警探的大马力汽车不引人注目地停着。
而海峡那边,在牡蛎岛的后面,从大陆能看见,一艘大艇在游弋,马达熄着火,人们坐在甲板上钓鱼,目光却敏锐地留意着凯基姆海湾的两角,任何船只想要由水路离开这里都必须经过这一角或那一角。
[1]指尤利乌斯·凯撒(100—44BC),罗马共和国末期杰出的军事家、政治家,罗马帝国的奠基者。
第十七章 山上的老人
星期六早晨,亚德利教授的屋子里没显露出一点活跃迹象,这事出有因。教授像官员们一样接到了命令;他的黑人老女仆也是。在沃恩警官和斯蒂芬·梅加拉大肆张扬地离开时,他要是公开露面就会是不明智的。人们都知道,教授正在招待一位客人——纽约的特别调查人员埃勒里·奎因先生。如果教授单独四处漫步,那会引起那些心存戒备的人的怀疑。不幸的是,教授没法跟他的客人一起露面。他的客人走了。说得确切点,他的客人在梅加拉钻进警车时,已经在长岛几百英里开外的地方。
这是个精明的计划。星期五深夜,在掩蔽布雷德伍德的黑暗中,埃勒里悄悄地开着他的杜森贝格车,离开了亚德利。直到到达大公路,他才像魔鬼似的操纵起他的车来。随后他冲向米纽拉,在那儿接了地方检察官艾萨姆,飞车前往纽约。
星期六早晨四点,那辆旧杜森贝格到了宾夕法尼亚首府哈里斯堡。城市早已入睡;两人都筋疲力尽,懒得说话,在塞纳特旅馆登记住宿后,便去了他们的房间。埃勒里关照前台九点钟叫早,之后两人便像死人般倒在床上。
星期六早晨九点半,他们已在哈里斯堡几英里开外,驶往匹兹堡。他们没停下吃午饭。飞驰的车上覆满了灰尘,埃勒里和艾萨姆两人都被这趟苦差弄得疲惫不堪……杜森贝格多年来性能卓越。有两回,当埃勒里以每小时七十英里的速度让这辆旧车向前开时,被摩托警追上来盘问。艾萨姆拿出他的证件后,他们才得以继续前进……下午三点,他们正穿越匹兹堡。
艾萨姆发着牢骚:“让这一切见鬼去吧。就不能耽搁一会儿吗。我不知道你怎么样,但我是饿了。我们吃点东西吧。”
虽然地方检察官填饱了肚子,但他们浪费了宝贵的时间。埃勒里莫名其妙地很激动,拨弄着他的食物;虽然脸上显出疲乏,两眼却炯炯有神,由于一些未说出的想法而熠熠生辉。
五点差几分,杜森贝格停在一栋建筑前,阿罗约威严的头面人物就在这屋里。
他们下车时骨节咯叭作响。艾萨姆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无视一个德国胖老头那双好奇的眼睛——埃勒里认出他是受人尊敬的伯恩海姆,阿罗约杂货铺的老板——和那个身穿蓝色斜纹粗棉布服的乡下人,那人看来一年到头都在打扫镇公所门前的人行道。艾萨姆打着呵欠说:“嗯,还是马上把它干完的好。那乡村治安官在哪儿,奎因先生?”
埃勒里带路走进屋子的后部,那里是治安官的办公室。他敲了敲门,一个沙哑的男低音说:“进来,他妈的!”
他们走了进去。鲁登治安官坐在那儿,粗大的身躯汗淋淋的,就像是自从埃勒里上次访问以来这六个月都没挪窝。在他张大嘴巴时,他的獠牙从肥胖的红脸上突出来。
“这要不是奎因先生,”鲁登嚷道,把他一双大脚砰地放到地上,“我就是王八蛋!进来,进来。还在追查杀死我们校长的家伙?”
“仍在追查,治安官,”埃勒里微笑着说,“来见一见维护法律的人。这是纽约纳索县地方检察官艾萨姆。鲁登治安官——艾萨姆先生。”
艾萨姆咕哝着,没伸出手来握手。治安官咧嘴笑着。“我们镇上去年也来过一些了不起的大头儿,先生,所以甭那样摆架子嘛。”艾萨姆惊得喘不过气来。“你听见我的话了……你操心啥事,奎因先生?”
埃勒里慌忙说:“我们可以坐下吧?我们一直开车开了很久。”
“坐吧。”
他们坐下来。埃勒里说:“治安官,近来你见到过那个发疯的山里人,老皮特吗?”
“老皮特?哦,可怪了,”鲁登说,机灵地瞄一眼艾萨姆,“我好几个星期没瞅见他了。不常进镇,老皮特,我的意思是,不经常;可这回——我两个月没瞅见他了!准是上回下山存的货多;你们可以问伯恩海姆。”
“你知道他的简陋小屋在哪儿吗?”艾萨姆问。
“我估摸我知道……你们找皮特老爷子干啥?打算逮捕他不是?老疯子没干啥坏事……不,”艾萨姆皱眉时,治安官急忙补充道,“那不关我啥事……我从没到过老皮特的简陋小屋——这附近很少人去过。那儿是岩洞地区——老人们,都成精了——大家可是有点害怕。老皮特的简陋小屋在山里非常荒凉的某个地方,你们可找不着。”
“你能给我们领路吗,治安官?”埃勒里问。
“当然啦!我想我能找着那地方,”鲁登站起来,像一只肥胖、年老的大驯犬[1],抖抖身子。“你们不想消息传开,是吧?”他漫不经心地问。
“不想!”艾萨姆说,“连你妻子也别告诉。”
治安官哼了一声。“甭担心那个。我没老婆,感谢上帝……阿门。”
他没带着他们去屋子前面停车的阿罗约大街,而是穿越一道后门,来到一条人少的小街上。鲁登和艾萨姆等着,埃勒里迅速绕过镇公所,跳进杜森贝格。两分钟后汽车便到了小街,三个男人在一阵呛人的灰尘中驶离镇公所,鲁登一路紧踩着脚踏板。
鲁登治安官带着他们迂回上了一条看来是插入附近深山的土路。“不同的路,”他说,“你把车停这儿,我们步行上山。”
“步行?”艾萨姆怀疑地问,眼望着陡坡。
“嗯,”鲁登兴高采烈地拉长调子说,“我可以背着你,艾萨姆先生。”
他们把汽车停在一处灌木丛里。地方检察官四面看看,然后俯身越过杜森贝格车的侧边,从车的底板上拿出一个捆扎着的大包。鲁登好奇地看着它,但两个男人谁也没说什么。
治安官低下他的大脑袋,费力地穿过一片丛林,带着一种找不着也无所谓的神情搜寻目标。终于,他指出一条隐蔽的小路。埃勒里和艾萨姆不声不响地在后面吃力地跟着。这是一次实实在在的攀登之旅,需要穿越人迹罕至的荒野丛林;树木茂密得遮天蔽日。空气灼热,三个男人爬不到五十英尺便已浑身湿透。艾萨姆开始发牢骚。
十五分钟令人腰酸腿痛的上坡,树林变得越来越密,小路越来越窄;治安官突然停了下来。
“马特·霍利斯,他有回告诉过我,”他咕哝道,拿手指着,“有个屋顶的!那就是。”
他们爬近了些,鲁登小心地带路。正如治安官所说,它就在那儿……在一处小小的林中空地上,在山坡一个巨大的露头[2]下面,蹲伏着一个粗陋的棚子。棚子两侧和前面的树林被砍去了三十英尺,它的后部受到突出的花岗岩的保护。埃勒里凝视着,只见侧面和前面三十英尺是一道高高的防护篱笆,由缠结的带刺锈铁丝做成,看起来很危险。“你们看看那个!”艾萨姆低声说,“连一扇门都没有!”
铁丝网篱笆上任何地方都没有口子。里面的简陋小屋冷酷地立在那里,简直像座要塞。甚至从烟囱洞里飘出的炊烟都险恶逼人。
“天哪,”鲁登咕哝着,“他像把自个儿关在城堡里那样干啥?疯狂,正像我告诉你们的那样。”
“一个在黑暗中难以找到的地方,”埃勒里低声说,“治安官,地方检察官和我对你有个不情之请。”
鲁登治安官,可能预见到上次埃勒里的慷慨会再次降临,立即来了兴趣。“哦,这事,”他嚷着说,“我是个只管自个儿事的人。在我这儿就得这样。山里到处有酿私酒的,可你们看不到我多话。不会的,先生——啥事?”
“把整件事给忘了,”艾萨姆厉声说,“我们从未来过这儿,明白吗?你不要向阿罗约或汉考克县其他行政当局报告。你对老皮特一无所知。”
鲁登治安官的大手紧抓住埃勒里从他钱包里掏出的东西。“艾萨姆先生,”他热切地说,“我是聋子、哑巴、瞎子……这样可以吧?”
“是的。”
“那祝你们好运。多谢你啦,奎因先生。”
鲁登一副全然漠不关心的样子,转过身,悄悄穿过树林走了,一次都没回头。
艾萨姆和埃勒里互相瞥了一眼,随后各人朝后甩甩肩膀,迈步走到带刺铁丝网前。
他们双脚刚一踏上篱笆前的地面——实际上,艾萨姆正要把他拿着的包裹举起丢过铁丝篱笆顶部——突然一个刺耳的嘶哑声音从棚子里面叫道:“停住!回去!”
他们猛地停住了,包裹掉到地上。因为他们注意到,从小屋唯一的也是用带刺铁丝网防护的窗户里,一根猎枪的枪口露了出来,直接瞄准着他们。那丑陋的武器毫不晃动;这可是当真的,不容置疑。
埃勒里忍着气,地方检察官定在原地不动。“那是老皮特,”埃勒里低语,“就是这声音!”他抬起头,大声吼叫:“等会儿!把你的手指移开扳机。我们是朋友。”
寂静中,他们站着一动不动,被猎枪主人慢慢审视着。
接着,那刺耳的声音再次震荡他们的耳鼓:“我不相信你们!出去。五秒钟内要是不走,我就开枪。”
艾萨姆叫道:“我们是警察,你这傻瓜!这儿有封给你的信——梅加拉的信。快点儿!为了你,我们不想被人看到在这儿。”
枪口没动,但那老山民须发浓密的脑袋在铁丝帘子后面朦胧显露,一双明亮的眼睛怀疑地注视着他们。两人能感觉到那人的狐疑。
老头消失了,那猎枪也消失了。一会儿之后,那沉重的钉着钉的门嘎吱朝里打开,老皮特本人站在那儿——灰色胡须,没有刮脸,衣衫褴褛。枪低了下来,但枪口仍然瞄着他们。
“爬那个篱笆,老弟。没有别的入口。”声音如前,但一种新的声调不知不觉搀了进去。
他们沮丧地看看篱笆。然后埃勒里叹口气,很优雅地抬起一条腿搁在最低的一股铁丝上。他小心谨慎地想找到一个安全的把手。
“快点,”老皮特不耐烦地说,“你俩谁都别想耍花招。”
艾萨姆在地上找到一根棍子,把它在两股最低的铁丝间撑着,埃勒里爬了进去,可衣服的肩部还是被撕开了。地区检察官笨拙地跟随在后;两人谁也没说话,而那猎枪的枪口从未打他们身上离开。
他们迅速朝那人跑去,而老山民退回了棚子里。当他们进到里面时,艾萨姆把那扇沉重的门推上,上了闩。这是一个再简陋不过的住所,但一双细心的手把它打理得很妥当。地面是石头,扫得很干净,铺着席子。一个角落处是一个满贮的食品室,靠近火炉边是一堆码得整整齐齐的木柴。一个脸盆似的装置靠着后墙,在那扇独门的对面,显然是这山民的盥洗室;在它上方挂着一个贮备药品的架子。脸盆上方是个小小的手压泵;水井显然在屋子下面。
“信。”老皮特声音嘶哑地说。
艾萨姆掏出那张纸条。这老花眼山民依然没放低他的猎枪;他断断续续地看信,两眼从没离开他的客人多一会儿。然而,随着他读下去,他的态度变了。仍是那胡子,仍是那破烂衣服,老皮特的所有外观都没变;但这人本身不同了。他把猎枪慢慢靠桌撑着,坐了下来,手指摸弄着那信笺。
“这么说托米斯诺夫死了。”他说,那声音使他们震惊。它不是老皮特嘶哑的噪音;它谦逊,有教养,是一个受过教育的壮年人的声音。
“是的,被谋杀了,”艾萨姆回答,“他留下一封短信——你想看一下吗?”
“请给我看看。”那人从艾萨姆手里接过布雷德的条子,迅速而不带感情地看了。他点点头,“我明白……嗯,先生们,我在这儿,安德鲁·范——曾经是安德鲁加·特维尔。我仍然活着,而汤姆,那顽固的傻瓜——”
那双明亮的眼睛变得呆滞,他急躁地站起来,走向那铁脸盆。埃勒里和艾萨姆面面相觑。一个奇怪的人,这家伙!范卸下那密匝匝的胡子,从头上除下那浓密的白色假发。他又擦洗掉脸上的树胶。……当他转过身时,他已是跟从窗口向他们挑战的那个人截然不同的人。高大,挺拔,剪得短短的黑发,一个苦行者的敏锐面孔,因艰苦而变得憔悴。破烂衣服挂在他强壮的身体上,埃勒里想到拉伯雷[3]的那些词语,“离谱,走调,脱节”。
“对不起,我没有椅子给你们坐,先生们。你是地方检察官艾萨姆,我想,而你……我想我见过你,奎因先生,审问那天你就坐在威尔顿法院第一排。”
“是的。”埃勒里说。
这人十分了不起。当然,是个奇人。他为只有一把椅子道了歉,便走上前在椅子上坐下,让两个客人站着。“这是我的藏身之处。是个不错的地方吧?”他的声调是痛苦的,“我想那是克罗萨克干的?”
“看来是。”艾萨姆低声说。他和埃勒里都为这人和斯蒂芬·梅加拉的相像感到吃惊;他们有着巨大的家族相似性。“斯蒂芬信上说,他——”范颤抖着,“他用了T。”
“是的,砍头。十分可怕。那么你是安德鲁·特维尔!”
小学校长惨淡地笑笑。“在原来的国家是安德鲁加,我的兄弟们是斯特芬和托米斯洛夫。当我们来这儿时,希望——”他耸耸肩,然后僵直坐着,双手抓住那粗陋椅子的座部。他的双眼像一匹受惊的马朝那沉重的门和拦着铁丝网的窗户转动着。“你们肯定,”他刺耳地说,“没被跟踪?”
艾萨姆尽力想显得让人放心。“肯定。我们步步小心,特维尔先生。你兄弟斯蒂芬公开受到纳索县警方的沃恩警官的保护,在沿长岛一条公路去纽约。”小学校长慢慢点着头。“如果任何人——不管克罗萨克可能作什么伪装——要跟踪的话,有许多部署好的人会找出他的踪迹。奎因先生和我昨天是秘密离开的。”
安德鲁拉·特维尔咬着他薄薄的上嘴唇。“它来了,它来了……它——我没法告诉你们所有这一切是多么吓人。在多年无用的担心害怕之后,看到一个可怕的幽灵显形……你们想听我的经历吗?”
“在这种情况下,”埃勒里冷冷地说,“你不认为我们有权利知道吗?”
“是的,”校长沉重地说,“斯蒂芬和我会需要一切可能的保护……他告诉了你们什么?”
“只说了你和布雷德是他的兄弟,”艾萨姆说,“现在我们要知道的是——”
安德鲁·范站起来,目光突然变得冷酷。“现在一个字也没有!在见到斯蒂芬之前我什么也不说。”
他的举止态度变化得如此突然,他们两人都目瞪口呆地凝视着他。“但为什么呢,老兄?”艾萨姆叫道,“我们奔波几百英里来这儿——”
那人又抄起枪来,艾萨姆后退一步。“我没说你们中有人假扮身份。这信是斯蒂芬的笔迹,另一封是汤姆的。但这些事可以安排。我做了这么多戒备措施,可不能到头来被一条诡计骗了。现在斯蒂芬在哪儿?”
“在布雷德伍德,”埃勒里拉长调子说,“别像个孩子,老兄;把枪放下。至于你不见到你兄弟什么也不说——嗯,梅加拉预料到了这个,我们也有准备。你持怀疑态度完全正确,我们会允诺任何合理的要求。是吧,艾萨姆?”
“是的。”地方检察官咆哮说。他拿起那个一路上山带来的包裹。“我们这么办,特维尔先生。你看怎么样?”
那人迟疑地看着包裹;从他的举止来看,显然是犹豫不决。终于,他说:“打开它。”
艾萨姆撕开棕色的纸。包裹里是一套纳索县的警察制服,鞋,手枪,一应俱全。
“不可能引起怀疑,”埃勒里说,“一旦我们到达布雷德伍德,你就是一名警察。那一带警察可多得很。一个人穿上制服就和别的穿制服的人一样,特维尔先生。”
小学校长在石板地上来回踱步。“离开棚子……”他咕哝着,“几个月来我在这儿很安全。我——”
“手枪装上了子弹,”艾萨姆冷冷地说,“在你皮带里还有大量弹药。有上了子弹的武器和两个强壮的人护送,还会发生什么事呢?”
他脸红了。“我想我在你们两位看来像个胆小鬼……很好。”
他开始脱掉他的破衣烂衫,穿上干净像样的内衣。这时他们注意到另一种不和谐。他开始相当笨拙地穿警察制服。
“合身,”埃勒里说,“梅加拉说的尺寸都对。”
小学校长没说什么……在他穿上警服后,手枪被插在身侧的厚皮枪套里,他呈现出一副英武形象:高大,强壮,某种程度来说,英俊。他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向武器,抚弄着它,似乎从中得到了聚集的力量。
“我准备好了。”他说,声音坚定。
“好!”艾萨姆走向门口;埃勒里朝上了铁丝网的窗户瞥了一眼。“没问题吧,奎因先生?”
“看来是。”
艾萨姆拔了门闩,他们迅速走出来……林中空地荒无人迹;太阳正要落山,树林已是暮霭沉沉。埃勒里艰难地爬过篱笆低处的铁丝网,艾萨姆紧随其后。他们都站着,注视身穿制服的由他们照管的人跟在后面爬过铁丝网——带着埃勒里羡慕的轻巧自如。
安德鲁加·特维尔特意把门关上。炊烟仍然从烟囱里袅袅上升。对任何在林边徘徊的人来说,这棚子看起来仍然有人居住,且坚不可摧。
三个人朝树林疾进,树木遮盖了他们的头。他们小心翼翼地沿那条隐约可见的小道前行,一直来到那簇灌木跟前,那儿,杜森贝格像老实泉[4]一样在等着他们。山里和路上都毫无人迹可寻。
[1]一种大型使役犬,用于守护庄园和禁猎区。在英国已有两千多年驯养历史。
[2]岩石露出地面的部分。
[3]弗朗索瓦·拉伯雷(Francois Rabelais,1483-1553),法国作家,代表作为《巨人传》。
[4]美国怀俄明州黄石国家公园的间歇泉,每六十七分钟左右喷水一次。
第十八章 福克斯一席话
埃勒里和艾萨姆星期五夜间离开,整个星期六也不在,这并没使布雷德伍德平静无事。沃恩和斯蒂芬的神秘旅行,看来受到了整个社区的关注,成了人人嘴边的话题。连牡蛎岛都感受到它带来的震动;赫丝特·林肯费劲地一路走过灌木缠结的道路,穿越哈拉克特的“庙”和岛的东端之间的树林,询问凯基姆老人发生了什么事。
然而,直到沃恩和梅加拉回来,布雷德伍德都安享和平。亚德利教授信守诺言,待在他奇妙的庇护所里。
中午左右——当埃勒里和艾萨姆快速穿越哈里斯堡和匹兹堡之间的南宾夕法尼亚,赶往阿罗约时——那给人深刻印象的一队人马又回到了布雷德伍德。前面和两旁是骑摩托的州警,警车殿后。车辆飞速进入车道,戛然停下。轿车门打开,沃恩警官跳出来。后面慢腾腾地跟着梅加拉,他脸色难看,一声不吭,两眼机警地转动着。梅加拉立即被他的护卫们围住,绕过屋子来到海湾码头。他的游艇在等着他。在警方船只的尾随下,他回到了海伦号,在梯子上消失了。警方的船不停地围着游艇四处游弋。
在殖民地时期房屋的门廊里,一名刚才一直自在地在椅子里晃着身子的警探,这时站起,递给警官一只大信封。沃恩——今天早晨感到特别无助——一把抓过它,好像它是个保命的东西。他读信时,无助的神色消失了,面孔变得严峻起来。
“大约半小时前才由专差送来的。”那警探解释道。
海伦·布雷德出现在门道里,警官急急忙忙把信塞进口袋。
“这儿发生什么事了?”海伦问,“斯蒂芬在哪儿?我认为你应该向我们解释所有这些事,警官!”
“梅加拉回他的游艇了,”沃恩回答,“不,布雷德小姐,我没有义务向你解释。如果你原谅我——”
“我不会原谅你,”海伦生气地说,两眼闪光,“我认为你们这些人行事野蛮。今天早晨你和斯蒂芬去哪儿了?”
“对不起,”沃恩说,“无可奉告。布雷德小姐,请——”
“但斯蒂芬看上去病了。你们不会一直在卑鄙地对他严刑拷问吧!”
沃恩咧嘴笑了。“哦,那些都是报上的谣传。没有那种事。看上去病了吗?我猜想他可能觉得不舒服。他确实说腹股沟疼得厉害。”
海伦跺脚说:“你们简直都没有人性!我这就去请坦普尔医生上游艇给他看看。”
“去请吧,”警官热切地说,“我这儿没有问题。”当她大步走出门廊,走上经过图腾柱的小路时,他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不过,沃恩马上又咬紧下巴。“过来,约翰尼。有件事干。”
由那名警探陪同,警官从门廊下来,从西边的小路穿过树林。园丁兼司机福克斯被监禁的小屋透过树木跃入眼帘。一名便衣警察在门阶上闲逛。
“安静吗?”
“他一点儿声音都没出。”
沃恩不客气地推开门,走进小屋,部下跟着。福克斯的瘦脸颜色发灰,布满胡茬,紫罗兰色的眼睛下面带着黑眼圈。他立即热切地转过身来,然而,当他看到来访者是谁时,他又嘴唇紧闭,踱起了步。
“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警官突然说,“你愿意谈吗?”
福克斯沉重的脚步响着不间断的韵律。
“仍然不愿意告诉我你为什么去见帕齐·马隆?”
没有回答。
“好,”沃恩说,懒懒地坐下,“后果由你负责——彭德尔顿。”
那人的步子停了一会儿,接着又重新开始走动。他的脸上仍然没有表情。
“好小伙子,”沃恩挖苦道,“胆子可真大。而且厚脸皮。你这样没有出路,彭德尔顿。因为我们了解你的所有情况。”
福克斯嘟囔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吃过官司。”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你蹲过大牢,不知道吃官司是什么意思?好,好,”警官微笑着说,“可我告诉你,彭德尔顿,你他妈的像个傻瓜。我并不因为你尝过铁窗滋味而歧视你……”他的微笑消失了。“我说的是实话,彭德尔顿。否认对你没有任何好处。你现在身处困境,懂吗?你有前科,在这种情况下,你最好坦白交代。”
那人的双眼显出苦闷之色。“我没有什么要辩解的。”
“没有?好的,我们来谈谈。假设我在纽约碰上个窃贼。一家首饰店的保险箱被砸开了……你认为我碰上的那人不需要做任何解释?再想想吧。”
那高个子男人停住脚步,身子前倾向交叠的双手,指关节衬着深色桌子呈现白色。“看在上帝的份上,警官,”他说,“给我一个机会!是的,我是彭德尔顿。但我告诉你,我在这件案子里是无辜的!我想走正道——”
“哦,”警官说,“这就好。现在我们知道问题在哪里。你是菲尔·彭德尔顿,你因盗窃,在伊利诺伊州的范达里亚州立监狱里服过五年刑。去年那儿的越狱事件中,你英勇地救了监狱长的性命。伊利诺伊州州长减了你的刑。你有前科——在加州斗殴,在密歇根州[1]入侵住宅。因两罪服刑……现在,如果你老实,我们不想加害你。如果你不老实,不坦白承认,我收拾你容易得很。是你杀死了托马斯·布雷德吗?”
那个在布雷德伍德被叫作福克斯的人无力地瘫倒在一把椅子里。“没有,”他低声说,“上帝作证,警官。”
“上一份工作你是怎么得到的——从那个给你证明书的人那儿?”
他头也不抬地说:“我想从头开始。他——他没有问题。生意不好,他解雇了我。仅此而已。”
“做这园丁兼司机的双重工作,有什么特别的动机吗?”
“没有,这是室外活,薪水高……”
“好。如果你期望对你的事加以考虑的话,你得澄清你对马隆的那次访问。如果你想走正道,为什么还会去找像马隆这样的一帮匪徒?”
福克斯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随后他站起身,脸色沉了下来,“我有权利过我自己的生活——”
“你有当然,彭德尔顿,”警官和蔼地说,“那才对。我们会帮助你。”
福克斯说得很快,两眼看着门道里的警探却并没看进眼去。“以某种方式,一个老——一个狱里的老伙伴跟踪我来到这里。我第一次知道这事是星期二早晨。他坚持要见我,我拒绝了——我跟他已经一刀两断了。他威胁说:‘你不想我给你老板透信吧?’所以我就去了。”
沃恩点头,专心倾听。“说下去,孩子,说下去。”
“他告诉我在哪里见面——没有姓名,只有纽约的一个地址。星期二晚上,我在罗克西剧院让斯托林斯和巴克斯特太太下车后,便开车去了那里,把车停在了下一个楼区。一个匪徒让我进去。我见了——某个人。他给我提了一个建议。我说不,我要跟以前的日子一刀两断,不再干犯罪勾当。他让我考虑到第二天,如果我不照办,他会告诉布雷德先生我是什么人。我入了歧途——其余你都知道了。”
“当他听说出了件谋杀案,自然就把这事暂时搁下了,”沃恩咕哝着,“那是帕齐·马隆,是吧?”
“我——嗯,我不能说。”
沃恩机警地看了他一眼。“不愿背叛,是吧?那建议是什么?”
福克斯摇摇头。“我不愿再说什么,警官。你想帮我是挺好的,但如果我把实情都倒出来,那对我来说会是一个污点。”
警官站起来。“我明白。嗯,咱们私下里说,我不能责备你。那听起来像是真话……顺便问一句——福克斯……”那人突然抬起头,以一种交织着惊奇和感激的神色直视着沃恩的眼睛。“去年圣诞节你在哪儿?”
“在纽约,警官。在找工作。我见到布雷德的广告后前来应聘,他在新年后的那天就雇用了我。”
“行。”警官叹息道,“嗯,福克斯,为了你好,我希望情况如你所说。在现在这种状况下,我束手无策。你得待在附近。没有看守,也不拘留,你明白吧。但你仍处于警方的监视之下,我不希望你试图逃跑。”
“我不会,警官!”福克斯叫道,新的希望呈现在他脸上。
“继续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过活。如果你无罪,我不会跟布雷德太太谈论这事,不会向她披露你的过去。”
面对这种大度,福克斯站着说不出话来。警官给他手下人打了个手势,离开了小屋。
福克斯慢慢跟到门道里,注视着警官和两个警探沿小路走进树林。他的胸脯鼓起,深吸着温暖的空气。
沃恩发现海伦·布雷德在那栋大房子的门廊里。
“又在折磨可怜的福克斯。”她鼻子里哼了声。
“福克斯好好儿的,”警官简短地说,疲惫和无助都露在脸上,“找到坦普尔了?”
“坦普尔医生外出了,乘着他的汽艇在什么地方航行。我给他留了张条子,要他一回来就去看斯蒂芬。”
“出去了,嗯?”
沃恩朝牡蛎岛的大致方向看看,疲惫地点点头。
[1]位于五大湖地区,作为汽车工业的诞生地而闻名。首府是兰辛市。
第十九章 T
星期天上午九点十五分,在布雷德伍德过夜的沃恩警官被斯托林斯叫去接电话。他一直就等着这通电话,但是接听后脸上立即浮现一层茫然之色,他用勉强能听到的声音说:“奇怪,这是谁呢?”不管斯托林斯是否被误导,他从警官对早晨打电话人的简短回答中也了解不到多少内容。“嗯……是……不。好。”警官挂了电话,两眼放光,急忙出了屋。
九点四十五分,地方检察官艾萨姆驾驶着一部县里的公务车,带了三名县警,堂而皇之地进入布雷德伍德。他们都在那所殖民地时期的屋子前下了车,沃恩警官大步走上前去,抓住艾萨姆的双手,热切地跟他小声交谈起来。
在这种转移策略的掩护下,几分钟后,埃勒里悄悄把他的杜森贝格车开进亚德利的地面。
显然没人注意到,伴随地方检察官的三名警察中的一位,并不具备他同伴们自如的军人举止。他加入到一大群警察中去,这群警察随即分散走向各个方向。
亚德利教授,穿着运动裤和运动衫,吸着永不离嘴的烟斗,在他的外屋里发出一声欢迎的呼声,招呼埃勒里。
“我们的贵客到了!”他叫着,“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哩,我的孩子!”
“既然你有引经据典的好兴致,”埃勒里笑着,脱去外衣,坐到嵌饰的大理石上,“你可能会考虑这一事实:hospes nullus tam in amici hospitium diverti potest…odiosus siet。[1]”
“为什么糟蹋普劳图斯[2]?况且,你这三天不在这儿呀。”教授的两眼放光,“顺利吗?”
“顺利,”埃勒里说,“他跟我们一起回来了。”
“不会吧!”亚德利沉思起来,“穿着制服?非常有趣,老天爷。”
“今天早晨,我们在米尼奥拉[3]对行动重新作了安排。艾萨姆打电话告诉沃恩,他带了两三名警察开车去布雷德伍德。”埃勒里叹了口气,他的下眼圈发黑。“唉,这趟旅行!范是死不开口。我累了!但疲倦的人不能休息。你乐意见证这次重大的揭幕吗?”
教授急忙站起来。“肯定无疑!我当殉道者[4]够久了。你吃过早饭了?”
“我在米尼奥拉填饱了肚子。来吧。”
他们离开屋子,闲逛着穿过马路前往布雷德伍德。当他们到达门廊时,沃恩仍在跟艾萨姆谈话。“我只是在告诉地方检察官,”沃恩说,就像是埃勒里从未离开,“我们在福克斯身上找到的线索。”
“福克斯?”
警官复述了他了解到的有关那人的历史。
埃勒里耸耸肩。“可怜的家伙……梅加拉在哪儿?”
“在游艇上。”沃恩放低声音,“他去了码头……梅加拉昨天腹股沟疼得厉害。布雷德小姐设法去找坦普尔,但他全天外出。我想坦普尔今天早晨到海伦号那边去了。”
“昨天那漂亮计划有什么进展吗?”
“什么也没有。囮子[5]没能引来天上一只真正的野鸭。走吧,趁这些人还没起身。他们还都在睡觉,附近什么人也没有。”
他们绕过房子,走上通往海湾的小路。码头上站着三名警察,警艇等着出航。
没人注意那第三名警察。艾萨姆、沃恩、亚德利和埃勒里登上警艇,三名警察跟着。船发着啪啪声朝半英里外的游艇驶去。
登上海伦号时是同样的程序。四个人依次爬上梯子,然后警察们跟着。身着纯白服装的海伦号的船员们站在甲板上,眼睛只盯着沃恩警官。警官大踏步走着,像是他要逮捕什么人。
斯威夫特船长在他们经过时打开舱门。“多长时间——”他说。
沃恩踏着重重的脚步,充耳不闻,其他人也温顺地踏着重步朝前走。船长抬起下巴在他们身后凝视了一会儿;随后他出口自如地咒骂起来,退到自己的舱里,砰的关上门。
警官敲着主舱的镶板。门朝里转开,坦普尔绷紧的黑脸露了出来。
“你好,”他说,“大部队出动吗?我只是来看看梅加拉先生的病情。”
“我们可以进来吗?”艾萨姆问。
“进来!”梅加拉在舱里绷紧了噪音说。他们一声不响地鱼贯而入。斯蒂芬·梅加拉躺在一张简易床上,身子裸露着,没盖被单。这位游艇主人的脸苍白、歪扭,眉际挂着汗珠。他身子弯得厉害,手紧抓着腹股沟。他没看警察们,两眼痛苦地紧盯着坦普尔。
“怎么啦,医生?”埃勒里冷静地问。
“Hernia testis[6],”坦普尔医生说,“典型的病例。不是一时半刻的事。我给他作了临时镇痛处置,一会儿就会起作用。”
“在最近这次旅行中得的,”梅加拉气喘吁吁地说,“好了,医生,好了,医生。请先回避,这些先生要跟我商量事情。”
坦普尔盯了他一会儿;然后耸耸肩,拿起他的医疗包。“就像你说的……别轻视这个病,梅加拉先生。我提议手术,尽管目前并非绝对必要。”
他以军人的挺拔之姿向其他人鞠躬后,迅速离开了船舱。警官跟着出来,直到看着坦普尔医生上了自己的摩托艇向大陆驶去,才又回来。
沃恩关紧了舱门。甲板上两名警察用背顶靠住门。
第三名警察向前跨了一步,舔舔嘴唇。床上的人抓过被单。
他们默默对视,没有握手。
“斯蒂芬。”校长说。
“安德鲁加。”
埃勒里感到有种令人吃惊的想咯咯笑的冲动;在这种情景中有某种荒唐可笑的东西,尽管它带着悲惨的意味。这两个有着外国名字的堂堂男子汉——游艇,卧床的痛苦,淡褐色的制服……在他的所有经历中,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场面。
“克罗萨克。安德鲁加,”病人说,“克罗萨克找到了我们,正像你以前预言的那样。”
安德鲁加·特维尔刺耳地说:“要是汤姆早听了我的劝告……去年十二月我写信警告过他。他没跟你联系?”
斯蒂芬慢慢摇着头。“没有。他不知道在哪儿能找到我。我在太平洋上游弋……你怎么样,安德[7]?”
“很好。多久没见了呀?”
“好多年了……五年?六年?”
他们沉默下来。警官热切地注视着他们,艾萨姆屏气凝神。亚德利看看埃勒里,埃勒里迅速说:“先生们,请停止久别的寒睻。范……”他指着校长,“范先生必须尽快离开布雷德伍德。他在这附近徘徊的一时一刻都会增加危险。克罗萨克,不管他是谁,非常机敏。他可能轻易就看穿了我们的小把戏,我们不想让他有跟踪范先生回西弗吉尼亚的可能。”
“是的,”范沉重地说,“那是实话。斯蒂芬,告诉他们吧。”
游艇主人在床上挺直身板——或是疼痛离开了他,或是在激动中他忘了疼痛——凝视着船舱低低的天花板。“我从哪里开始说起呢?它发生在那么久以前。托米斯拉夫、安德鲁加和我是特维尔家最后的孑遗。黑山地区一个骄傲、富有的氏族。”
“它已经消失了。”校长用冷冰冰的声音说。
病人挥挥手,似乎那不重要。“你们得明白,我们出自最火热的巴尔干血统。热——热得咝咝作响。”梅加拉短促地笑了笑,“特维尔家有个世仇——克罗萨克家,另一个氏族。多少代以来——”
“族间仇杀!不用说。”教授叫道,“不完全是意大利式的那种,但肯定是血仇,就跟我们国家肯塔基山里的世仇一样。”
“是的,”梅加拉打断说,“不知道为什么,至今还有世仇这种东西——最初的原因都沾满了鲜血,到我们这一代已弄不清是为什么。但从小我们就被教导——”
“杀死克罗萨克家的人。”校长叫道。
“我们是攻击者,”梅加拉绷着脸继续说,“二十年前,由于我们祖父和父亲的残酷无情,只有一个克罗萨克的男人——维尔加留了下来,也就是你们追捕的那个男人……那时他还是个孩子。他和他母亲是克罗萨克家的仅存者。”
“这看起来多么遥远,”范咕哝着,“你、托米斯拉夫和我是多么野蛮,为了报亲族之仇,我们设下埋伏,杀了克罗萨克的父亲和两个叔叔……”
“完全难以置信,”埃勒里低声对教授说,“难以相信我们是在跟文明人打交道。”
“这最小的克罗萨克怎么啦?”艾萨姆问。
“他母亲带着他从黑山逃走了。他们去了意大利,藏在那儿,不久他母亲也死了。”
“那就只留下小克罗萨克来向你们报世仇,”沃恩若有所思地说,“我想他母亲在死前一定给他心里灌满了疯狂。你们掌握到那男孩的线索了吗?”
“是的,我们必须这样,为了自我保护。因为我们知道,等他长大后他会想方设法杀死我们。我们雇用的代理人在整个欧洲追踪他,但他在十七岁前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再也没听到他的任何消息——直到现在。”
“你们的人没亲眼见过他?”
“没有,自从他离开我们山区以来就没见到过,那时他十一二岁吧。”
“稍等一下,”埃勒里说着皱起眉头,“你们怎么能这么肯定,克罗萨克想要杀死你们呢?毕竟,一个孩子……”
“怎么能肯定?”安德鲁·范苦笑道,“当他还在监视下的时候,我们的一个代理人曾慢慢骗出过他的心里话,听到他发誓一定要把我们都消灭干净,哪怕到天涯海角。”
“你的意思是说,”艾萨姆问,“因为一个孩子的狂言,你们就真的逃离了自己的国家,改名换姓?”
两个男人脸红了。“你不了解克罗地亚人的世仇,”游艇主人避开众人的目光,“克罗萨克家一个人曾经跟踪特维尔家一个人进入南阿拉伯中心——几代人之前……”
“那么,可以肯定:就算你们与克罗萨克面对面,也认不出他,是吗?”埃勒里突然问。
“我们怎么能认出来?……我们三个被遗留在这世上。父母亲死了。我们决定离开黑山去美国。彼此之间没有维系的纽带——这儿的安德鲁和我没结婚,而汤姆虽然结过婚,但他妻子死了,也没有孩子。
“我们是个有钱的家庭,拥有的地产很值钱。我们变卖了所有的家产,使用假名,分头来到这个国家,事先安排好在纽约见面。最后大家决定按不同的国家取名。”埃勒里一惊,然后笑了。“我们参考了一本地图册,每个人任意选取了不同国籍——我是希腊,汤姆是罗马尼亚,安德鲁是亚美尼亚,因为那时我们在面貌和语言上都明明白白是南欧人,冒充美国土著人是不可能的。”
“我提醒过你注意克罗萨克。”校长阴郁地说。
“汤姆和我——我们都受过良好教育——从事我们目前的生意。安德鲁总是不安分,他宁愿单干,自学了英语,最后成了名小学校长。当然啦,我们都成了美国公民。渐渐地,随着一年年过去,由于听不到任何有关克罗萨克的消息,也收不到他的信,我们几乎把他忘了。他成了——至少对汤姆和我来说——一个传说、一个神话。我们以为他死了,或是因找不到我们的踪迹而放弃复仇了。”游艇主人绷紧下巴,“要是我们知道……总而言之,汤姆结了婚,我生意兴旺,安德鲁去了阿罗约。”
“要是你听了我的劝告,”范厉声说,“这事就不会发生,今天汤姆就会活着。我反复告诉过你,克罗萨克会回来报仇!”
“够了,安德,”梅加拉严厉地说;但在看弟弟时,他眼里有种怜悯的表情。“我知道。而你不常见我们。你必须意识到,这是你自己的过失。如果你再多些兄弟间的情谊,也许……”
“跟你和汤姆一起,待在克罗萨克可以把我们一举齐歼的地方?”这个从阿罗约来的人叫道,“你认为我为什么要把自己埋在那个洞里?我也热爱生活,斯蒂芬!但是我聪明,而你——”
“而我不是那么聪明,安德,”游艇主人说,“毕竟,克罗萨克首先找到了你。并且——”
“是的,”警官说,“他是先找到了范先生。我想要把阿罗约谋杀这件小事搞清楚,范先生,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校长为那悲惨的回忆感到不自在。“阿罗约,”他声音嘶哑地说,“一个可怕的地方。几年前我的恐惧导致我开始冒称老皮特。我感到,双重人格会对我很有用,万一克罗萨克找到我——”他咆哮着说,“他是找到了,”他停顿了一下,接着又快速地说,“多年来我保留着那个棚子。那是我在山里探测一些岩洞时,偶然发现的被人遗弃的棚子。我建起带刺的铁丝篱笆,并在匹兹堡买了伪装用品。在我的校长工作清闲时,我会偷偷地隔一阵子上一次山,化装成老皮特出现在镇里,给阿罗约的人造成老皮特真实存在的印象。汤姆和斯蒂芬——他们总是嘲笑这种狡猾手段。他们说,这是孩子做的事。这孩子气吗,斯蒂芬?你现在还这样认为吗?你不认为,汤姆在他的坟墓里正为没以我为榜样而遗憾吗?”
“是的,是的,”梅加拉语速飞快地说,“说一下你的经历吧,安德。”
这位举止异常的校长在舱里转了个圈子,双手放在借来的制服背后,目光迷乱。接着,大伙儿听到了一个令人惊异的故事。
随着圣诞节的来临——他用一种很有特点的紧张声调说——他意识到已经有两个月没以老山民的面貌在阿罗约露面了。他在这么长时间里不露面,很可能会让镇上某些人——也许是鲁登治安官——来寻找这位住在山里的老人,调查他的小屋……他指出,这对他细心维持的骗局会是一场灾难。在圣诞节和他小小学校的新年假期结束之间还有一个多星期的富余,因此至少仍有几天他可以确保无虞地扮演那隐士老皮特。以前他总是在学校放假或是周末的时候,假扮成那个衣衫褴褛的人。
“对于你不在家这事,你怎样向克林解释?”埃勒里问,“还是说,你的仆人参与了秘密?”
“没有!”范叫道,“他傻里傻气的,是个笨蛋。我只告诉他,我去惠灵或匹兹堡度假。”
于是,圣诞节前夕,他告知克林,他要去匹兹堡庆祝圣诞节。当晚他便离开去了山里的简陋小屋——自然,他所有的山民服饰都保存在小屋里。在那儿他又变成老皮特。第二天早晨——圣诞节早晨,他早早起来,步行出发去镇上,因为他需要食品供应。尽管那天是圣诞节,一般店铺都关门,但他知道他能从杂货铺老板伯恩海姆那儿弄到他要的东西。他在早晨六点半钟到达大公路和阿罗约大街的交汇处,在那儿,他独自一人,发现了那钉在十字架上的可怕尸体。那个变异的T字意义立即使他胆战心惊。他急忙赶到一百码开外阿罗约路旁的家。后来其他人看到的屠宰场式的情景对他来说有着痛苦的意义;他立即意识到,纯粹出于偶然,克罗萨克前一天夜里来杀了可怜的克林(以为他是安德鲁加),砍下他的头,把他身子钉在了路标上。
他必须迅速思考。他该怎么办?由于命运意外的慷慨,克罗萨克现在以为,他完成了对安德鲁加的复仇;干吗不让他继续相信呢?通过永久冒充老皮特,不仅可以骗住克罗萨克,范所生活的小小的西弗吉尼亚世界也会被骗住……幸运的是,克林被谋杀时穿的那套衣服,是范本人几天前给他的一套旧衣服。他知道,阿罗约镇上的人会把穿这套衣服的人看作安德鲁·范——他们的校长;而如果他在那些口袋里再放几样能认出是安德鲁·范的物件,死者的身份就更不会被怀疑了。
从他的旧衣里弄到信件和钥匙后,校长偷偷回到交叉路口,从残缺的尸体上拿去所有跟克林身份相符的物件——这是一项令人毛骨悚然的工作,范现在回忆起来仍不由得浑身发抖——放上范自己的东西,然后故意急忙沿路走到远些的树林里。在那儿他生了把小火,把克林个人的物件烧了,然后等着什么人路过。
“为什么?”沃恩问,“为什么你不跑开,回到你的棚子里藏起来?”
“因为,”范简单地说,“我必须立即去镇里,用某种方法警告我的兄弟们,克罗萨克已经出现。如果我进了镇却对交叉路口的尸体只字未提,我就会被人怀疑,因为进镇时必须经过那个路口。如果我单独进镇叙述我的发现经过,还是很可能被人怀疑。但如果我等什么人路过,比如说邻近的一个无辜的人,我就有了一个‘发现’尸体的伙伴,同时进镇采购食品,给我兄弟们通风报信。”
迈克尔·奥金斯,那个农民,大约一小时后来到了抛尸地点。范,或者说,老皮特,巧妙地装成慢慢地沿路朝交汇处的方向走。他向奥金斯打招呼,那农民叫他上车,接着他们发现了那具尸体……至于其他情况,范冷静地说,“奎因先生出席了讯问,你们都知道了。”
“你通知到你的兄弟们了吗?”
“是的。在交叉路口发现克林的尸体后,我在自己家草草地写了封急信给托密斯——那个你们叫托马斯·布雷德的人。当我们激动地到达镇里时,我设法把信从邮局的门缝里塞了进去——邮局还关着门哩。我在信里简单告诉汤姆发生的事,警告他,克罗萨克大概一心在干着复仇的事。我写道,从那以后我就是老皮特,不管是他还是斯蒂芬,都要对此事只字不提。我,至少想要保护自己不受克罗萨克之害——因为我已经死了。”
“算你走运,”梅加拉痛苦地说,“当汤姆收到你的信后,因为无法联系上我,于是想必他写了我们发现的那张写给警察的纸条——作为最后对我的警告,以防在我回到布雷德伍德之前他就发生什么不测。”
两兄弟脸色苍白,神情紧张;身心都承受着巨大压力。梅加拉甚至变得心神恍惚。这时从外面的甲板上传来一阵嘶哑的笑声,他们吃了一惊,当后来意识到那只是海伦号的一个船员在嘲笑一个警察时,他们才放松下来。
“嗯,”艾萨姆终于相当无望地说,“知道事情的原委固然是好,但这又能怎样呢?就逮到克罗萨克而言,仍然是毫无办法。”
“这种态度太悲观了,”埃勒里说,“这是在为自己的无能寻找借口。先生们,有谁现在或过去了解特维尔和克罗萨克家族之间的世仇?沿那条线索进行一点调查,可能可以帮我们缩小嫌疑人的范围。”
“除了我们自己,没有任何人了解,”校长阴郁地说,“我自然也没告诉过任何人。”
“没有关于这世仇的记录?”
“没有。”
“很好,”埃勒里若有所思地说,“那么这段历史的散布者就只可能是克罗萨克了。虽然可以想象,他可能告诉了什么人,但这种可能性不大。他为什么要告诉别人?克罗萨克如今是成年人了——而且是一个被根深蒂固的复仇思想缠住的疯子。他会觉得,他的复仇必须由自己完成;那些事是不能委托给代理人或同党的,是吗,梅加拉先生?”
“在黑山是这样。”游艇主人严肃地说。
“当然,这对了解世仇哲学的任何人都不言自明,”亚德利教授说,“在古老的巴尔干世仇中,只有家庭成员才能消除污点,那种世仇比我们自己山民的世仇更为血腥。”
埃勒里点点头。“克罗萨克会告诉这个国家的什么人吗?几乎不可能。那会置他于受人摆布的境地,或者让自己留下踪迹。而克罗萨克,从他的聪明行事来看,是个小心谨慎的恶棍,虽说他是偏执狂。如果他找了一个同谋,他得拿什么回馈给人家?”
“问得好。”艾萨姆承认道。
“他抢劫了范先生屋中铁盒子里所有钱这一事实——”
“盒子里有一百四十美元。”范低声说。
“——表明克罗萨克手头拮据,遇到钱就拿,根本无力供养一个同谋。但你哥哥托米斯拉夫的家却没遭抢劫。那时肯定还没有同谋,因为如果有的话,那人不会放过偷走能偷的东西的机会(克罗萨克本身无钱回馈)。这两次谋杀是复仇,不是劫财……还有其他不存在同谋的迹象吗?有,在对克林的谋杀中,只有一个人在交叉路口被看到,那人就是维尔加·克罗萨克。”
“你试图证明什么?”沃恩咆哮说。
“我只是想证明,克罗萨克完全是独来独往,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复仇的欲望——从个人独有的动机、那可怕的方法以及一个孤僻者的行踪来判断。这些在某种程度上他都没有试图隐藏。记住,克罗萨克实际上通过两次在现场涂抹T,对他的犯罪作了签名。不管他疯还是不疯,他想必意识到了这一点。而一个同谋竟然愿意让自己——尤其在第一次谋杀之后——与这样一个堕落、无耻的躁狂者结盟,令人难以置信。”
“而所有这一切对你一无用处,”警官怒冲冲地打断说,“干吗要操心一个凭空想出的同谋?我们在寻找主犯的道路上寸步未行,奎因先生!”
埃勒里耸耸肩;显然,对他来说,排除克罗萨克秘密中一个可能的同谋或知情人,事关重大。
地方检察官艾萨姆不安地在两兄弟间踱步。“听着,”他终于说,“毕竟,我们不能被这事弄慌了手脚。一个人不可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必须了解更多有关他外貌的情况。假定你们两位今天不知道克罗萨克长什么样,难道就不能告诉我们更多关于他的其他情况吗——那些从小到大不会改变的特点?”
两兄弟互相看了一眼。“跛腿。”范说,耸耸肩膀。
“我告诉过你们那个,”梅加拉说,“小时候克罗萨克染上了一种轻微的股关节症——不毁损形象,但让他的左腿跛了。”
“永久性的吗?”埃勒里问。
特维尔兄弟看起来茫然不知。
“可能这跛腿在那以后的二十年里治好了。那样的话,威尔顿汽车修理铺老板克罗克的证词就会表现出克罗萨克聪明的另一面。他记得你们知道他小时候跛腿,他可能如亚德利已经指出的那样,一直装成跛腿……当然,假如他在这期间已经治好了的话。”
“另一方面,”警官厉声说,“这跛腿可能是真实的。你究竟为什么非要破坏我们得到的每一个证据呢,奎因先生——”
“哦,很好,”埃勒里冷冷地说,“克罗萨克跛腿。你满意了吧,警官?”他微笑着。“可是,我敢说,不管他是不是真的跛腿,每当他作一次不常有的公开露面时,他会继续跛腿。”
“我们已经浪费了够多的时间,”沃恩抱怨道,“有一件事是肯定的。你们两位从今往后必须得到充分保护。我想你最好回阿罗约,范先生,不要露面。我会派五六名警察跟你一道回西弗吉尼亚,并让他们留在那里。”
“哦,我亲爱的老天爷,”埃勒里呻吟说,“警官,你意识到你在说什么吗?你这正好给了克罗萨克机会。我们可以假定,我们的策略是成功的,克罗萨克仍然不知道安德鲁加·特维尔在哪里,虽然他知道他活着。那么,我们集中对安德鲁加的任何关心,必然会引起克罗萨克的注意,如果他在监视我们的话——这是无疑的。”
“哦,你会怎么办?”沃恩挑衅地说。
“范先生应该尽量不事声张地被护送回他山里的小屋去——由一个人,而不是五六个人,警官。你们怎么不派一支军队呀?然后不能大张旗鼓地派人保护他。作为老皮特,他是安全的。我们越是少大惊小怪,对他会越好。”
“梅加拉先生——呃,梅加拉先生怎么办?”艾萨姆问。他看起来在选择这对兄弟的名字上犯了难。“也丢下他不管?”
“当然不是!”埃勒里叫道,“克罗萨克预料到他会被保护,他必须受到保护。公开这一事实,你们想怎么公开就怎么公开。”
当他们的命运被局外人讨论着时,两兄弟一言不发;他们偷偷摸摸地互相看看,梅加拉的面孔变得更加严峻,而校长眨着眼,不安地动着身子。
“你们两位先生在分手前还有什么别的事想要商量吗?”艾萨姆问,“有的话那就请快点说。”
“我一直在考虑这事,”范咕哝说,“我——我觉得我回西弗吉尼亚不明智。我有这种感觉,克罗萨克——”他的声音颤抖着……“我想我得离这该死的国家有多远就走多远。远得克罗萨克——”
“不成,”埃勒里坚定地说,“如果克罗萨克怀疑到你是老皮特,你抛弃那个身份逃走,会留下一个公开的让他跟踪的线索。你必须仍旧是老皮特,直到我们捕获他,或至少我们有了证据证明,克罗萨克看穿了你的伪装。”
“我想——”范润润嘴唇,“我不是一个很有钱的人,奎因先生。你很可能认为我是个胆小鬼,但我生活在那个魔鬼的阴影之下……”他奇异的眼睛火辣辣地放光。“我哥哥托米斯拉夫的遗嘱中有钱归我。我放弃这份遗产。我只想走开……”他话语的前后矛盾,支离破碎,使大家都感觉不舒适。
“不,安德,”梅加拉沉重地说,“如果你想逃走——嗯,你最明白。但是钱……我会预付给你。不管你去哪里,钱都是需要的。”
“有多少钱?”沃恩怀疑地问。
“够少的。”梅加拉冷酷的眼睛变得更冷酷,“五千美元。汤姆本来满可提供……但安德鲁加最小,在我们国家,有关继承权的观念被严格固守。我自——”
“你们兄弟中汤姆是长子?”埃勒里问。
梅加拉的脸红了。“不,我是长子。但我将补偿他,安德——”
“嗯,那事你们乐意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沃恩说,“但我要告诉你一件事,范先生;你不能溜走。奎因先生对这事的考虑是对的。”
校长面色惨白。“如果你们认为他不知道——”
“他怎么会知道?”沃恩暴躁地说,“如果那会使你感觉好些,梅加拉先生会安排把属于你的钱给你,你可以把钱带回去。这样的话,如果当你不得不偷偷潜逃时,不至于身无分文。但我们能做的也仅止于此了。”
“加上我简陋小屋里自己的积蓄,”范咕哝着,“也是相当大一笔了。无论我去哪里都绰绰有余了……很好。我回阿罗约。呃,斯蒂芬——谢谢你。”
“也许,”游艇主人漫不经心地说,“你会需要更多的钱。要不我给你一万,而不是五千……”
“不。”校长挺直肩膀,“我只要应该归我的。如你所知,斯蒂芬,我总能为自己开辟道路。”
梅加拉畏缩着从床上爬起,走到一张写字台跟前,坐下来,开始写支票。安德鲁加·特维尔来回走动着。既然他眼下的命运已被定了下来,他看来急于离开。游艇主人站起来,挥了挥那张支票。
“你得等到明天早晨,安德,”他说,“我会亲自为你兑换现金,然后你可以拿了钱,上路回西弗吉尼亚。”
范迅速四下里看看。“我现在得走。我可以待在哪儿,警官?”
“我会让州警们照料你过夜。”
两兄弟互相对视了一会儿。“照料好自己,安。”
“你也是。”
他们的目光相遇,两人之间无形的隔阂晃动着,几近坍塌。但最后隔阂没有消失。梅加拉转开身,校长垂下肩膀,朝门走去。
当他们回到大陆上,安德鲁加·特维尔走在一群警察中间时,埃勒里拖长声调说:“有什么事打动了你们吗?不,这问题是多余的,确实有什么事打动了你们。为什么你看起来被斯蒂芬关于特维尔兄弟从黑山逃亡的解释弄得烦恼不安,艾萨姆先生?
“因为,”地方检察官说,“这是荒谬的,不管世仇不世仇。没有人会相信,三个成年人离开母国、改名换姓,只是因为一个小孩子有杀死他们的感情动机。”
“完全正确,”埃勒里说,大口吸进温暖的充满松树香的空气,“如此正确,以致我对警官没有以伪证罪当场逮捕他们觉得奇怪。”沃恩警官哼了声。“它使我相信,虽然克罗萨克的故事无疑是真实的,但关于他们的背井离乡,怕不只是由于害怕一个十一岁孩子不着边际的报仇的话。”
“你是什么意思,奎因?”亚德利教授问,“我不明白——”
“这非常明显!为什么三个成年人,像艾萨姆所说,会抛弃故乡,改名换姓,逃往异国?嗯?”
“警察!”沃恩低声说。
“一点不错。我向你们保证,他们离开是因为他们不得不离开,他们是在被一种比男孩克罗萨克更直接的危险所追逐。如果我是你,我会进行一次越海调查。”
“给南斯拉夫发电报,”警官说,“好主意。今晚我就发。”
“你得明白,”埃勒里拉长声调对亚德利教授说,“命运总喜欢搞恶作剧。他们从一个真实的危险那儿逃走,二十年后,潜在的危险又抓住了他们。”
[1]拉丁语,意为:“再受欢迎的客人,在朋友家连待三天也会遭厌。”语出普劳图斯的剧本《吹牛军人》。
[2]普劳图斯(Plautus,254-184BC),古罗马喜剧作家。
[3]米尼奥拉(Mineloa),位于纽约长岛。
[4]原指为宗教信仰而自愿捐弃生命的人,喻指“长期受苦者”。
[5]捕鸟时用来引诱同类的鸟。
[6]拉丁语,“疝气”。
[7]安德鲁加的昵称。
第二十章 两种三角关系
当埃勒里、亚德利教授和艾萨姆绕过屋子的东边侧房时,有人从后面朝他们打招呼。三人都迅速转过身看,原来是坦普尔医生。
“会开完了?”坦普尔问,不知他把药箱存放在了哪儿,这会儿正抽着烟,空手沿小路闲荡。
“啊,是的。”艾萨姆说。
与此同时,乔纳·林肯高大的身影沿小路转过拐角猛冲过来,和埃勒里撞了个满怀,乔纳退后一步,口里嘟囔了点道歉的话。
“坦普尔!”他叫道,不理会其他人,“梅加拉怎么啦?”
“别慌,林肯先生,”警官冷冷地说,“梅加拉好好儿的。只是疝气。你在烦恼什么?”
乔纳抹抹额头,喘着气。“这儿发生的一切都太奇怪了。该死,我们没有离开的权利吗?我听说,你们一伙人跟坦普尔去了游艇,我想——”
“你认为梅加拉遇到了无耻的恶作剧?”艾萨姆问,“不,事情正像沃恩警官说的那样。”
“好!”红潮从林肯的怒容中退去,他变得镇静了些。坦普尔医生平静地抽着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无论如何,这地方像个监狱,”乔纳抱怨道,“我妹妹好不容易来到布雷德里德。刚从牡蛎岛回来,而那儿那个男人——”
“林肯小姐回来了?”警官迅速问。
坦普尔医生从嘴上拿下烟斗,目光从容。“什么时候回来的?”他问。
“几分钟前。那警探不肯——”
“就她一个?”
“是的。他们——”可怜的林肯,他的愤慨注定永远表现不出来了,他的嘴保持着张开的状态,其他人则呆若木鸡。因为这时,从屋子里什么地方传来一阵尖锐的狂笑。
“赫丝特!”坦普尔医生叫道,冲向前去,撞倒了林肯,在拐弯处消失了。
“我的上帝,”艾萨姆声音嘶哑地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肯爬起身,跟在医生身后冲去,埃勒里紧随其后,其他人都蜂拥而上。
叫声来自二楼。当他们跑进会客室,经过男管家斯托林斯身边时,发现他站在楼梯口,脸上毫无血色。巴克斯特太太僵硬的颈子从后门伸进来。
楼上是几间卧室。他们到达楼梯时,正看到坦普尔医生强壮的身影飞快穿过一个房间的门道……尖叫声持续不断,一阵接一阵的,那是一个女子尖锐的歇斯底里的叫声。
他们发现坦普尔医生把赫丝特·林肯抱在怀里,轻轻地理顺她散乱的头发,想让她安静下来。
女子满脸通红,目光狂暴,看来失去了理智。她的嘴歪张着,发出一声声尖叫,像是失去了对声带的控制。
“歇斯底里症![1]”医生转过头急促地说,“帮我把她弄到床上去。”
沃恩和乔纳赶紧上前帮忙;女子尖锐的笑声增加了一倍音量,她开始挣扎。就在此时,埃勒里听到从门廊传来的快速脚步声,回头一看,穿着便服的布雷德太太和海伦出现在过道里。
“怎么回事?”布雷德太太喘着气说,“发生什么事了?”
海伦匆忙向前查看。坦普尔医生迫使双脚乱踢的女子回到床上,猛烈抽打她的脸。一声尖叫震颤着沉寂了下去。赫丝特在床上半坐起身,凝视着布雷德太太苍白的胖脸,理智一下子回到她眼里,眼神带着一种残忍的仇恨。
“滚出去,你——你——滚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她叫喊着,“我恨,恨你,以及属于你的一切。滚出去,我说,滚出去!”
布雷德太太脸色通红,双唇颤抖,张口结舌,双肩晃动。接着她发出一声低喊,转身不见了。
“嘘,赫丝特!”海伦激烈地说,“你不是那个意思。听话,安静下来。你在大吵大闹。”
赫丝特的眼珠似乎在眼窝里转动;接着她垂下头,像一个弄瘪了的包倒在床上。
“出去!”坦普尔医生专横地说,“每个人。”
他让女子身体仰卧,其他人慢慢离开房间。乔纳红着脸,紧张不安,但以一种扬扬得意的姿态轻轻关上了门。
“我不知道是什么使她得了歇斯底里症。”艾萨姆皱眉说。
“一种剧烈的感情经历的反应,”埃勒里说,“心理学,对吗?”
“是她的新英格兰道德意识,”亚德利教授低语,“处于剧烈爆发中。”
“为什么她要离开牡蛎岛?”沃恩问。
乔纳咧嘴微笑起来。“现在一切都结束了,警官,所以我想,让你知道也没有什么危害。赫丝特迷恋着牡蛎岛上那个无赖罗曼。但刚才她急急忙忙回来了。看来他——嗯,向她调情。”他的脸色阴沉下来,“又一笔我得跟他算的小账,他妈的这坏东西!但在某一方面我觉得还得感激他。他擦亮了她的眼睛,让她恢复了理智。”
警官冷漠地说:“当然这不关我的事,但你妹妹认为他会为她朗诵诗歌吗?”
门开了,坦普尔医生露了面。“她这会儿安静了;别打扰她,”他怒冲冲地说,“你可以进来,布雷德小姐。”海伦点点头,走了进去,轻轻在身后关上门。“她会好的。我会给她打镇静剂——拿我的包……”他急忙下楼去了。
乔纳凝视着他的背影。“她回来后告诉我,她跟罗曼和那整个该死的裸体事件都完了。她要离开这儿,去外面什么地方——纽约,她说。想要独自去。这对她是件好事。”
“嗯,”艾萨姆说,“罗曼现在在哪儿?”
“在岛上,我想。他没在这儿附近露脸,那肮脏的——”乔纳咬着嘴唇,耸耸肩,“赫丝特可以离开布雷德伍德吗,艾萨姆先生?”
“嗯……你看怎么样,沃恩?”
警官摩挲着下巴。“看不出有什么害处,只要在需要她时我们知道在哪儿能找到她就行。”
“你能为她担保吗,林肯先生?”艾萨姆问。
乔纳热切地点点头,“我绝对担保——”
“顺便问一句,”埃勒里低声说,“为什么你妹妹对布雷德太太这么反感,林肯先生?”
乔纳的笑容消失了,在他的目光深处有什么藏而不露的东西。“我毫不知情,”他断然说道,“别理她;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奇怪,”埃勒里说,“在我看来,她说得相当清楚明白。警官,我想我们应该跟布雷德太太谈谈。”
“我恐怕——”林肯说到一半停住了,他们都朝楼下一个台阶转过身来。
沃恩手下的一个警探站在那儿。
“那个叫罗曼的家伙和那个老头在下面码头那儿,”那警探说,“要跟你讲话,长官。”
警官搓搓双手。“哦,这不是很好吗?成,比尔,我就来。我们把跟布雷德太太的谈话推迟吧,奎因先生,那事以后再说。”
“我能一道跟着去吗?”乔纳轻声问,他的右手大拳头已经捏紧。
“嗯。”警官说。他看看那拳头,咧嘴笑了。“很高兴和你一道去。”
他们沿小路迈步向前。在网球场附近,他们遇到了坦普尔医生,医生正拎着黑包匆匆赶路。坦普尔笑了笑;他看来想着什么心事,没有注意到来自牡蛎岛的两名来访者。
乔纳表情严峻地朝前走着。
保罗·罗曼高大的棕色身躯在码头上耸立着。皮包骨的小个子斯特赖克,那疯狂的埃及学家,坐在系在码头上的一条小摩托艇上瑟瑟发抖。两人都穿了衣服;看来,不朽的拉-哈拉克特为了这次访问,没拿他那乱七八糟的神之手杖,也没穿白袍,他模糊地意识到,作为凡人能完成比上帝更多的事。警艇在附近游弋。几名警探站在罗曼的身边。
罗曼的双腿牢牢立在木板上。牡蛎岛那玩具似的一排绿树、他身后行驶的海伦号长长的白色船身,不知怎的,作了他合适的背景。不管其他方面怎么样,他无疑是一个豪爽之人。但他脸上有种犹豫和一种想取悦某人的笑容,那使他的心理状态昭然若揭。
他马上开口说:“我们不想打扰你,警官。但我们想要解决问题。”他的语调很有礼貌,两眼紧盯着沃恩,不理会乔纳·林肯。乔纳呼吸平稳,几乎是好奇地观察着罗曼。
“说下去,”警官咆哮说,“你想要干什么?”
罗曼朝身后斯特赖克那畏缩的身影瞥了一眼。“你们刚刚毁了那位大人和我的生意。你们把我们的客人们关在了岛上。”
“嗯,那对你们来说不对吗?”
“对是对,”罗曼耐心地说,“但不是这个样。他们都很害怕,像一群孩子。他们想离开,而你们不让走。我倒不是担心他们,问题是别的人。我们肯定再也招揽不到其他顾客了。”
“是吗?”
“我们要求离开。”
非常突然地,老斯特赖克在摩托艇上站起来。“这是一种迫害!”他尖叫道,“大凡先知,除了本地本家之外,没有不被人尊敬的!哈拉克特要求宣传福音的权利——”
“安静!”罗曼凶悍地说。那疯人张大嘴,坐下来。
“莫明其妙的话,”亚德利教授咕哝着,脸色苍白,“完全是莫明其妙的话。这人完全精神错乱。引用《马太福音》[2],窜改埃及和基督神学……”
“哦,你们不会得到允许。”沃恩平静地说。
罗曼的表情立即变得凶狠起来。他握紧拳头,朝前迈了一步。他身旁的警探们立即向中心逼近,以防不测。但罗曼那朦胧的想讨好人的意愿压住了他的暴躁脾气,他放松下来。
“为什么?”他问,使劲地忍着火气,“你们并没发现我们有什么问题,警官。我们是些安分守己的小老百姓,不是吗?”
“你听到我的话了。我不让你和那老公羊溜走——绝对不让。当然你们一直没做出格的事。但在我看来,你们俩现在处于危险的边缘。托马斯被害那个夜里你们在哪里?”
“我告诉过你!在岛上。”
“哦,是吗?”警官文雅地说。
让埃勒里惊异的是,罗曼没再勃然大怒,反而深思起来。警官的鼻孔颤动,看来他偶然想到了什么。艾萨姆张开嘴想说话,沃恩拿肘顶了下他,于是他闭上了嘴。
“嗯?”沃恩吼叫起来,“我没时间整天陪着你。快说!”
“假如,”罗曼慢吞吞地说,“假如我能绝对保证那天夜里我在哪里——我的意思是,通过可靠的证人,那会让我洗脱嫌疑吗?”
“哦,”艾萨姆说,“那当然会,罗曼。”
除了埃勒里,谁也没注意到他们身后起了一阵小小骚动。乔纳·林肯的沉着消失了,他怒吼着,努力想挤到前面来。埃勒里牢牢抓着他的二头肌,在埃勒里的手指下二头肌正鼓胀、变硬。但林肯突然停了下来。
“好吧,”罗曼突然说,他鼻孔四周有点泛白,“我本来不打算说出这事,因为这牵涉到——嗯,某些人可能会产生误解。但我们必须离开这儿……我过去是——”
“罗曼,”乔纳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如果你再说一个字,我发誓会杀了你。”
沃恩急转身。“喂,喂!”他怒喝,“那是什么话?别插手这事,林肯!”
“你听到我的话了。”乔纳说。
罗曼摇着他的大脑袋,笑了起来——一种狗吠似的短促笑声,埃勒里听得后颈的汗毛直竖。“不见得,”他简慢地回答,“我把你丢进过海湾一次,我可以再做一次。我根本不在乎你或这个肮脏地方的其他任何人。以下就是内情,警官。那天夜里十点半到大约十一点半——”
乔纳一声不响地朝前冲,双臂挥舞。埃勒里嘀咕着什么,用一只胳膊搂着他脖子把他往后拽。一名警探跳过来抓住乔纳的领子,来了个勒颈动作。短暂挣扎了一会儿后,乔纳一屁股坐了下来。他气喘吁吁,两眼杀气腾腾地盯着罗曼。
罗曼慌忙说:“我在牡蛎岛上跟布雷德太太在一起。”
乔纳挣脱了埃勒里的胳膊。“好的,奎因先生,”他冷冷地说,“我现在没事了。他既然已经说了,那就让他把那点话都说出来。”
“你什么意思——在牡蛎岛上跟布雷德太太一道?”警官问,两眼眯缝起来,“单独跟她一道?”
“哦,你这个年纪的人会这么说,”罗曼厉声说,“我就是这意思。我们在海岸边树下一起待了一个小时。”
“那天夜里布雷德太太是怎样到岛上去的呢?”
“我们有个约会。我坐在我的船里,在布雷德伍德码头等她。我刚到那儿她就露面了。十点半不到。”
沃恩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磨损得不成样子的雪茄,插进嘴里。“你先回到岛上去,”他说,“我们会调查你的情况。把这疯子带上……现在,林肯先生,”他转身背对着罗曼,说,“如果你不介意跟这肮脏卑鄙的怪人动手,那你就去干吧。我——呃——我要回屋去。”
罗曼站在码头上眨眼。警探们从他身边走开。乔纳脱了上衣,卷起袖子,走上前去。
“一,”乔纳说,“为了对我妹妹的无礼。二,”他说,“为了弄得一个非常愚蠢的女人对你着迷……为它们还账吧,罗曼。”
那疯子抓着舷边,尖叫:“保罗,快跑!”
罗曼迅速看了看四周怀着敌意的面孔。“先去了你的尿布吧。”他说,耸耸他的阔大肩膀,半转过身子。
乔纳的拳头打在那人的下颚上。这一击带着几星期来乔纳一直怀在心中的所有仇恨,打得又准又狠。这一击会使一个普通人失去知觉;但罗曼是头公牛,只是使他打了个趔趄。他又眨了眨眼,一声猫似的嗥叫使他脸上的俊美一扫而光,他的大头棒似的右拳倏地抬起,来了个上勾拳,把乔纳打离地面一英寸,然后倒在木码头上,失去了知觉。
沃恩警官的温和消失了,他对手下人叫喊:“退后!”然后像一根梭镖似的跳上前去。罗曼以最快的速度,从码头上跳进斯特赖克畏缩在里面的摩托艇中,差点把船弄沉。接着他用手猛地把船推开。马达噼啪作响,船朝牡蛎岛飞也似的驶去。
“我上警艇追,”警官镇静地说,“你们把这可怜的家伙弄回去——几分钟后我就到你们那儿去。那家伙得教训一下。”
当警艇飕飕响着从码头开走去追赶摩托艇时,埃勒里跪在倒下的格斗者身旁,轻轻拍打他没有血色的脸颊。亚德利教授俯卧在码头上,从海峡里掬了一手掌水。
警探们喊叫着,为像亚哈船长[3]一样剥去上衣站在警艇船头上的警官鼓劲。
埃勒里把水滴到乔纳的脸上。“一个了不起的正义胜利的榜样,”他冷冰冰地对教授说,“醒醒,林肯;战争[4]结束了!”
十五分钟后,大家坐在殖民地时期的房子里,这时沃恩警官绕过角落走过来。乔纳·林肯坐在一把摇椅里,两手托着下巴,似乎在为下巴还连在他的脸上感到惊奇。埃勒里、艾萨姆和亚德利教授不理会他,背朝着他平静地抽烟。
警官的脸,由于鼻子周围有血迹、一只眼睛下方有处刀伤,虽然不完全像天使一般和善,却表现出他对刚才的角斗感到满意。
“你们好,”他兴高采烈地打着招呼,脚步重重地走上柱子间的门廊台阶。“嗯,林肯先生,你的代理人把他撂倒了。这是一场高尚的搏斗,有一个喜欢向女人献殷勤的男人要一个月都不敢照镜子了。”
乔纳呻吟着。“我——老天爷,我只是力气不够。我不是懦夫。但那家伙——他是个歌利亚[5]。”
“嗯,我就是他的小小的大卫[6]。”沃恩吮了下撕破的指关节,“我以为那老疯子要大发脾气哩。我实际上打败了他的大弟子!异教,是吧,教授?你最好去洗一洗,林肯先生。”他收敛了笑容,“我们回过来谈正事。见过布雷德太太了吗?”
突然乔纳站起来,进了屋。
“我想她仍然在楼上。”艾萨姆说。
“哦,”警官说,迈步跟在乔纳身后,“让我们赶在林肯之前到她那里。他做事一直都有绅士派头,但这是一次官方调查,该是我们从某个人那里弄到真相的时候了。”
看来,海伦仍在赫丝特·林肯的房间里。斯托林斯认为坦普尔医生也在楼上——刚才医生带了药箱上楼以后就没再露面。
他们到达卧室层时,正巧看见乔纳走进他的卧室。按照斯托林斯的指点,大家走到屋子后部的一扇门前,警官敲了敲门。
布雷德太太用发抖的声音说:“是谁?”
“沃恩警官。我们可以进来吗?”
“谁?哦,稍等一会!”一阵惊慌的妇女的声音。他们等了会儿,门稍微开了一点,布雷德太太颇为漂亮的面孔露了出来,她两眼湿润,神情忧虑。“什么事,警官?我——我正病着。”
沃恩把门轻轻推开。“我知道。但这事很重要。”
她身子后退,他们走了进去。这是一个十分女性化的房间:香味,饰物,镜子,梳妆台上放满了化妆品。她不断后退,把睡衣在身上裹得更紧。
“布雷德太太,”艾萨姆说,“你丈夫被害的那个夜里十点半到十一点,你在哪儿?”
她停止拉扯身上的睡衣,止住了脚步;看上去,几乎也停止了呼吸。“你什么意思?”她终于用平板的声音问,“我跟我女儿在剧院里,跟——”
“保罗·罗曼,”沃恩轻声说,“说你跟他在一起。”
她结巴着说:“保罗……”她的黑色大眼睛令人印象深刻,“他——他说的?”
“是的,布雷德太太,”艾萨姆低沉地回答,“我们知道,这对你来说有多么痛苦。但假如该事就只是男女间的风流韵事的话,那么显然与我们无关。说实话吧,我们保证今后不会再提及此事。”
“那是谎言!”她叫道,突然在一把印花棉布椅子上坐下来。
“不,布雷德太太,这是真话。这跟以下事实相符:虽然你和布雷德小姐一起去了公园剧场,但只有林肯先生和你女儿坐出租车回到这所房子来。而这也跟这一事实相符:那晚九点钟左右,公园剧场的看门人看到一名像你这样的女子在第一幕中间离开……罗曼说他和你有个约会,你和他在码头附近见的面。”
她蒙住耳朵。“请别再说了,”她呻吟着,“我是疯了。我不知道那是怎么发生的。我是个傻瓜……”他们面面相觑。“赫丝特恨我。她也想得到他,她认为——她认为他正派……”她脸上的皱纹非常清晰地显露出来,就像是新蚀刻上去的。“但他是最坏的野兽!”
“他不能再做那种事了,布雷德太太,”沃恩警官严酷地说,“没有人在审判你或是试图审判你。这是你自己的生活。如果你愚蠢到和那无赖搅和在一起,我想你已经吃够苦头了。现在我们关心的只是:你是怎么回家的?那个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布雷德太太的手指在膝上扭动着,一阵无泪的哽咽几乎使她窒息。“我——我在演出中途早早从剧院里溜了出来;我对海伦说我感到不适,坚持让她留下等乔纳……我到了宾夕法尼亚车站,乘头趟火车回来——幸巧几乎立即就有了一列。我——我提前一站下车,雇了一辆出租车到了靠近布雷德伍德的一个地点,步行走了余下的路。看来附近没有任何人,所以——所以……”
“自然,”艾萨姆说,“你不想让布雷德先生知道你回来了。我们理解。”
“是的,”她低声说,面孔染上一种模糊的不健康的红色,“在码头上我遇见——他。”
“那是什么时间?”
“将近十点三十分了。”
“你肯定什么都没看到、听到?也没遇到任何人?”
“肯定。”她抬起头,眼里带着痛苦。“哦,你们认为,要是我见到什么东西或什么人,我会不说吗?而当——当我回来时,我偷偷溜进屋,直接进了我的房间。”
艾萨姆正打算问另一个问题,这时门被无声地打开,海伦·布雷德出现了。她站着不动,目光从她母亲悲伤的脸看到男人们的脸。“怎么回事,妈妈?”她语气坚定地问。
布雷德太太把头埋进双手,啜泣起来。
“这么说,你全都说出来了,”海伦低语,慢慢关上门,“你太软弱了,就不能瞒着不说吗。”她怀着轻蔑从沃恩看到艾萨姆,再看到那啜泣的女人。“别哭,妈妈。说就说了;其他女人试图重温罗曼史还失败了哩。上帝知道……”
“别说了,”沃恩说,“这对大家来说都不愉快。你和林肯怎么知道那天晚上你母亲在哪儿的,布雷德小姐?”
海伦在她母亲身旁坐下,拍着她弓起来的宽背。“好啦,妈妈……当妈妈那晚离开我时——嗯,我就知道。但她不知道我知道。我自己也很软弱。”她凝视着地板,“我决定等乔纳;我俩以前都注意到——嗯,某些事情。当他来后,我告诉了他。我们回到家里。我朝这个房间里看了,母亲躺在床上,睡着了……可是,当你们第二天早晨发现那——尸体……”
“她对你承认了吗?”
“是的。”
“请容许我问两个问题。”埃勒里认真地说。女子那非常像她母亲的大眼睛转向他。“你第一次怀疑有什么事要发生是在什么时候,布雷德小姐?”
“哦!”她摇摇头,似乎感到痛苦,“几星期,几星期以前。”
“你认为你继父知道吗?”
布雷德太太突然抬起头,泪水使她脸上的脂粉斑驳陆离。“不!”她叫道,“不!”
海伦低语:“我肯定他不知道。”
地方检察官艾萨姆唐突地说:“我想这就够了,我们走吧。”他朝门口走去,跨步进入大厅。
沃恩警官、亚德利教授和埃勒里温顺地紧随其后。
[1]又称癔症,神经症的一种,表现为各种感觉、运动或精神障碍。
[2]《圣经·新约》第一卷。“大凡先知,除了本地本家之外,没有不被人尊敬的!”译文采用自中国基督教协会译《圣经》。
[3]指美国小说家赫尔曼·梅尔维尔(1819—1891)的小说《白鲸》中的悲剧性人物“海中之王”亚哈。
[4]作者这里用了“战争”这个大词,而没用“格斗”一类词,具有调侃意味;这使人联想到与这里的“林肯”同姓的亚伯拉罕·林肯时代的南北战争。
[5]《圣经·旧约·撒母耳记》中的人物,为以色列的敌人非利士人的勇士。他身材高大,头戴铜盔,身穿重甲,作战时所向无敌,后来被大卫用投石器掷出的石头砸死。
[6]大卫(1040—970BC),古以色列国国王。本是牧羊童子,聪明勇敢,曾用投石器杀死非利士人勇士歌利亚。
第二十一章 情人间的争吵
“一无所获。”第二天晚上埃勒里说,这时他和亚德利教授坐在亚德利家的草坪上,观看长岛上方的星空。
“嗯。”亚德利教授说。在他叹息时,火星从他燃着烟草的烟斗中落下来。“说实话,我一直在等烟火开始,奎因。”
“耐心些。既然今天是我们解放的独立日[1],那么就一定会有烟火绽放的景象……瞧!现在有一个照明弹!”
他们沉默着,观看一条长长的明亮的光带急速升上黑暗的天空,爆发成下落的天鹅绒色的闪光。那单个的照明弹看来是一个信号,接着,整个长岛海岸火花齐放,一时间他们坐着,注视北岸的庆祝活动。在对面远处的纽约海岸上方的天空里,他们依稀辨认出那些遥相呼应像小小萤火虫的闪光。
教授发着牢骚。“我听了那么多有关你在破案中表现出过人[2]才智的话,而事实——对不起,如果我亵渎神灵的话——令我大失所望。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呢,奎因?我的意思是——什么时候歇洛克才能大显身手,把镣铐扣上卑怯凶手的手腕呢?”
埃勒里阴郁地凝视着那些在北斗七星前上升、疯狂地盘旋着的光之图案。“我在想,是否不会存在发端——或收场……”
“看起来不像是这样。”亚德利从口里拿出烟斗,“你不认为把警察撤出去是失策吗?今天早晨坦普尔告诉了我这事;他说县里的上校发布了撤回命令。我不懂为什么要这么做。”
埃勒里耸耸肩。“为什么不?显而易见,克罗萨克只在追杀两个人——斯蒂芬·梅加拉和安德鲁·范,或者说特维尔兄弟,随你怎么叫他们。梅加拉有水路隔绝,还有沃恩的小队,保卫充分;范有伪装保护,也足够好。
“在第二次犯罪中有很多因素,教授,我们需要详加讨论;它们本身有非常重要的启迪意义;但目前还看不出具体的指向。”
“我什么都想不出来。”
“真的?”埃勒里停下来,看着一个嘶嘶响的罗马焰火筒[3],“你是想说你没有读完全部而且是非常有趣的西洋跳棋故事?”
“西洋跳棋,是吗?”亚德利的短胡子朦胧地显现在他烟斗的光亮前,“我承认,关于布雷德的最后的晚餐[4],可以说,没有什么我觉得有意义的东西。”
“那么我又重新获得了我失去的自尊,”埃勒里低声说,“那故事非常清楚。但是,见鬼,虽然它比沃恩和艾萨姆一直在作的单纯猜测更明确……”他站起来,把双手塞进口袋。“我可以离开一下吗?我得出去散会儿步,让脑子里的雾水蒸发蒸发。”
“当然。”教授身子后靠,吸起烟斗来,他怀着好奇,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埃勒里的背影。
埃勒里在星星和焰火下闲荡。除了间歇的闪光,天黑沉沉的,是乡村的那种黑。他横穿亚德利和布雷德伍德之间的马路,盲目地摸索前路,吸着夜间的空气,听着水上节日船隐约的响声,拼命绞着脑汁。
布雷德伍德,除了前廊一盏夜灯外,冷阴,孤寂。埃勒里能辨出门廊,是因为他无意中上了车道时,两名警探在那儿抽烟。树木朦胧地出现在他右侧,左侧的树更远。当他经过屋子时,一名警探站起来喊道:“谁在那边?”
埃勒里举起一只手来遮挡手电筒炫目的强光。
“哦,”那警探说,“对不起,奎因先生。”手电筒光灭了。
“这么警惕。”埃勒里低语,继续绕屋子走。
这时他感到奇怪,为何他的双脚会朝这个方向走了过来。他正走近那条通向不吉的图腾柱和凉亭的小路。小路和它通向的目标散发出的恐怖——也许是他下意识对恐怖景象的敏感——攫住了他,他急匆匆走过。前面的大路黑沉沉的。
突然他停下脚步。右边不远,网球场所在处,有人在说话。
虽然从通常情况来说,埃勒里是位绅士,但他从那位优秀警官——他父亲那儿学来一样东西(除了对犯罪的乖戾亲近,警官在任何事情上都是个绅士),那便是:“总听人谈话。”这老人常说:“唯一有价值的证据,孩子,是人们在认为没人偷听时的谈话。有时听一回,你会发现那比你一百次盘问得到的东西还要多。”
所以埃勒里,一个恭顺的儿子,留在原处倾听起来。
声音来自一男一女。两种声音的声调他的耳朵都熟悉,但听不清词语。他把腰弯得不能再低,像一个印第安人那样,悄然无声地从会发出声响的沙砾地上跳到镶在路边的草上,小心地朝发出人声的地方前进。
终于,他意识到了说话人是谁——乔纳·林肯和海伦·布雷德。
看来他们坐在网球场西侧一张花园的桌边——埃勒里模糊记起这里的地形。他爬到离他们五英尺的范围内,正好来到一棵树后。
“否认这点对你不会有任何好处,乔纳·林肯。”他听到海伦冷冰冰地说。
“可是,海伦,”乔纳说,“我告诉过你无数次,罗曼——”
“瞎扯!他不会那么轻率。只有——只有你,带着那些怪念头,你的——你的卑鄙的胆怯……”
“海伦!”乔纳受到了极大伤害,“你怎么能说这话?不错,像加拉哈爵士[5]一样,我曾试图揍他几下,而他把我打昏了,但我——”
“唉,”她说,“也许我那样说你不公平,乔纳。”一阵沉默。埃勒里知道,她在努力抑制住眼泪。“当然,我不能说你没有努力。但你总是——呵,干涉。”
埃勒里能摹想到那场景。他肯定,那年轻男人呆住了。“是那样吗?”乔纳痛苦地说,“很好,这就是我原本想知道的一切。干涉,对吧?我只是个局外人,没有权利。很好,海伦。我再也不干涉了。我这就——”
“乔纳!”这会儿她的声音里带着恐慌,“你什么意思?我没有——”
“我就是我说的意思,”乔纳愤愤不平地抱怨,“多少年来我就这么做好人,给那个一年到头在海上漂游的人和另一个待在家里下棋的人做牛做马。嗯,那是个错误!那该死的薪水不值得我这么干。我要和赫丝特一道离开,以上帝的名义,我已经告诉了你宝贵的梅加拉!今天下午在游艇上告诉了他。让他来管管自己的生意,换换口味;我厌烦了为他做事。”
之后是一小段紧张的间隙,在此期间两个人谁也不说一句话。埃勒里在树后的安全处叹息。他能想象什么正在来临。
他能听到海伦轻轻呼了口气,感到乔纳防御性的强硬。“毕竟,乔,”她低语,“并不像是——像是你不欠亡父的情似的。他——他为你做了很多,哦,不是吗?”林肯先生没有话。“至于斯蒂芬……唉,这回你没说,但我以前常告诉你,我们之间没有什么。为什么你这么——这么恶毒地对他呢?”
“我这不是恶毒。”乔纳庄严地说。
“你是!啊,乔纳……”又一阵沉默,这时埃勒里摹想出这年轻女子既没把她的椅子朝她的发泄者移近,也没靠着椅背。她就像卡吕普索[6]一样。“我会告诉你我以前不曾告诉过你的事!”
“是吗?”乔纳一惊,接着他匆忙说,“你不必说了,海伦。我一点儿不感兴趣——我是说,如果那些话和梅加拉有关的话。”
“别傻了,乔。你认为,为什么斯蒂芬最近的这次旅行会在外整整一年?”
“我肯定我不知道。大概在夏威夷找到一个合他意的穿草裙的女子了吧。”
“乔纳!那不厚道。斯蒂芬不是那种人,你知道这个……我告诉你,那是因为他要我嫁给他。好啦!那就是为什么。”她得意地打住。
“哦,是吗?好呀,”乔纳气愤地说,“那真是对你这订了婚的新娘的极好款待——离开一年!我祝愿你俩都好运。”
“但我——我拒绝了他!”
埃勒里又叹了口气,朝小路往回爬。对他来说,夜仍是冷寂的。对林肯先生和布雷德小姐来说……寂静。埃勒里自以为,他知道正在发生什么。
[1]指美国独立纪念日(7月4日)。现为美国国庆节。
[2]英语中pyrotechnical本指“烟火的”,转而喻指辩才、演奏技艺等“出色的”、“引起轰动的”。亚德利教授看着烟火,自然地联想到该词。这里用来比喻才智的出色。
[3]能喷发彩色火球、火花等的一种焰火。
[4]原指耶稣受难前与十二门徒共进的晚餐;这里是指布雷尔遭难前的活动。
[5]不列颠《亚瑟王传奇》中最纯洁、最高贵的骑士。
[6]荷马史诗《奥德赛》中的海上仙女,曾将特洛伊战争英雄奥德修斯截留于她的岛上七年。
第二十二章 来自国外的消息
“所有的迹象告诉我,”两天后,星期三,埃勒里对亚德利教授说,“正义在偃旗息鼓。”
“哪些迹象?”
“受挫的警察们有些普遍征兆。你知道,我一辈子都跟一个警察[1]生活在一起……沃恩警官,用报上最客气的话来说,就是束手无策。他查不出任何具体的东西,所以他成了好斗的法律捍卫者。到处追查人,驱使手下投入狂乱的无用活动中,朝朋友们大声嚷嚷,对同事不理不睬,平常行事就像不开心的小罗洛[2]。
教授嘻嘻笑起来。“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把这案子一股脑儿忘在脑后。放松放松,读读《伊利亚特》[3],或者同样优秀的史诗作品。你跟沃恩划着同一艘独木舟,只是对它正在下沉这一事实表现得更得体。”
埃勒里哼了声,把烟蒂扔进草丛里。
他感到悔恨;比那更甚,他感到担心。他的脑子没有给这案子提供合乎逻辑的解决办法,这固然使他心有不安,而尤为使他不安的是,出于惰性,这案子看起来已经寿终正寝。克罗萨克在哪?他到底在等待什么呢?
布雷德太太在她的卧房里为她的罪孽暗自哭泣。乔纳·林肯,忘了他说过的威胁话语,回到布雷德-梅加拉公司办公室,继续向喜爱地毯的美国分发地毯。海伦·布雷德到处走动,脸上红扑扑的,几乎脚不沾地。赫丝特·林肯在跟坦普尔医生吵闹了一阵子后,带了全部家什去了纽约。坦普尔医生此后在布雷德伍德四处悄悄踱来踱去,嘴里衔着烟斗,他的黑色眼睛比以往更黑。牡蛎岛一片沉寂;偶尔凯基姆会露面,但他只管照料自己的事,划着他的小船装着供应品和邮件来来回回。福克斯一声不响地继续修剪草坪和开车。
安德鲁·范躲藏在西弗吉尼亚的山里。斯蒂芬·梅加拉固守在他的游艇里;除了船长斯威夫特,船员们经沃恩警官允许,都被给付了工资,打发走了。梅加拉的护卫——两名警探,懒洋洋地待在甲板上,饮酒,抽烟,打卡西诺牌[4]。梅加拉坚持遣散他们,他简慢地说他完全有能力照应自己。然而,水上警察继续巡逻海峡。
一封来自苏格兰场的电报好不容易打破了这种单调。电文如下:
进一步调查了珀西和伊丽莎白·莱因在英情况,未获成果,建议与欧洲大陆警方核查。
所以沃恩警官,如埃勒里所说,像个不开心的小罗洛般行动起来。地方检察官艾萨姆采用简单的待在自家办公室里的方法,精明地退出了这个案子。埃勒里在亚德利教授的水池里纳凉,阅读教授的优秀书籍,并为有一个假期——既是身体的,又是精神的——感谢他的五花八门的神灵。与此同时,他仍有些担心地注视着路对面的那所大屋子。
星期四早晨,埃勒里闲逛着前往布雷德伍德,发现沃恩警官坐在门廊里,把一条手帕塞在他晒黑的脖颈和不挺括的领子之间,扇着扇子,一股脑儿地咒骂着炎热、警察、布雷德伍德、这案子和他自己。
“什么进展也没有,警官?”
“什么该死的也没有!”
海伦·布雷德从屋子里走出来,身穿白色薄棉纱裙,像一片春云般美貌。她低声道了早安,下了台阶,转向西边的小路。
“我刚才一直给记者们说那些老生常谈的废话,”沃恩抱怨道,“进展呀之类的。这案子将因这些进展而陷入死胡同,奎因先生。克罗萨克究竟在哪儿?”
“一个修辞性问句[5],”埃勒里对着他的香烟皱着眉头,“坦白地说,我也困惑不解。他放弃了吗?看来不可能。疯子是永不放弃的。那么为什么他会拖延呢?是等我们觉得没有希望而退却、放弃这个案子之后再行动吗?”
“你在跟我开玩笑,”沃恩低声自语,然后补充说,“我会待在这儿,直到世界末日。”
他们陷入了沉默。车道环抱的花园里活动着身穿灯芯绒衣裤的福克斯的高大身影,伴随着割草机的隆隆声。
警官突然站起身,埃勒里正半闭着眼抽烟,见状吃了一惊。隆隆声停止了。福克斯站着不动,像一个勇敢的侦察兵,翘首朝西。然后他丢下割草机,拔腿就跑,跳过一个花坛,朝西边跑去。
两人跳起身,警官叫喊:“福克斯!怎么回事?”
福克斯脚步没停。他朝树那边做手势,嘴里喊着什么他们听不清的话。
后来他们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尖叫,是从莱因住地那边传来的。
“海伦·布雷德!”沃恩喊道,“快点。”
当他们冲到莱因屋子前面的空地时,发现福克斯在他们面前,跪在草地上,把一个躺着的人的头放在他的膝盖上。海伦脸白得像她的上衣,双手紧抓着胸口,俯身对着他们。
“发生什么事了?”沃恩喘着气,“啊呀,是坦普尔!”
“他——我还以为他死了。”海伦颤抖着说。
坦普尔医生身子软软地躺在那儿,眼闭着,深色的脸发灰,前额上有一道深深的鞭痕。
“伤得很厉害,警官,”福克斯声音低沉地说,“我弄不醒他。”
“让我们把他弄进屋去,”警官怒声说,“福克斯,你打电话找医生。来,奎因先生,帮我抬他。”
福克斯跳起身,急忙上了莱因屋子的石头台阶。埃勒里和沃恩轻轻抬起那一动不动的人体,跟在后面。
他们进了一间迷人的起居室——曾经一直迷人,但现在看来像是被汪达尔人[6]横扫过似的。两把椅子翻了过来,一张写字台的抽屉从它们的槽沟里突出来,一只钟倒了,上面的玻璃碎了……在他们把这失去知觉的人放在一张长靠椅上时,海伦匆忙走开,一会儿之后捧了一盆水回来。
福克斯在狂暴地打电话。“找不到离这儿最近的马什医生,”他说,“我来试试——”
“稍等一会,”沃恩说,“我想他正在醒过来。”
海伦润湿坦普尔医生的额头,把水滴进他的唇间。他呻吟起来,两眼扑闪;又一次呻吟之后,双臂抖颤,无力地想尝试坐起身。
他喘着气,“我——”
“先别想说话,”海伦轻声说,“躺着休息一会儿。”坦普尔医生又倒了下去,闭起眼睛,叹着气。
“嗯,”警官说,“这事可难办了。莱因夫妇到底在哪儿?”
“从这房间的情况看,”埃勒里冷冷地说,“他们怕是逃之夭夭了。”
沃恩大步穿过门道走进隔壁的房间。埃勒里站在原地,看着海伦抚摩坦普尔医生的双颊;他听到警官在屋子其余地方大踏步走来走去。福克斯走到前门,在那儿踌躇。
沃恩走回来,走向电话,打到布雷德家。“斯托林斯?我是沃恩警官。让我手下哪个人马上来接电话……比尔吗?听着。莱因夫妇一溜烟跑了。你有他们的相貌描述。罪状——袭击和殴打。开始行动。我以后再告诉你们他们更多的犯罪行为。”
他轻轻摇摇挂钩。“给我接地方检察官在米尼奥拉的办公室……艾萨姆?我是沃恩。事情开场了。莱因夫妇跑了。”
他挂上电话,大步走到长靠背椅那儿。坦普尔医生睁开眼睛,虚弱地露齿一笑。“这会儿好些了吧,坦普尔?”
“老天爷,打得好重!我算是幸运,没被打碎脑壳。”
海伦说:“我来这儿对莱因夫妇进行早访。”她的声音抖颤,“我完全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我到达这儿时,看到坦普尔医生躺在地上。”
“现在几点?”医生问,猛地坐起。
“十点三十。”
他重又倒下。“出来两个半小时了。这似乎不可能。我记得好久前我就到了这儿,我爬向这座房子——无论如何,是想要爬。但我必定是昏过去了。”
当沃恩警官又走向电话去向他的副手传达这条消息时,埃勒里说:“你爬过来的?那么,你不是在我们发现你的地方被打的?”
“我不知道你们是在什么地方发现的我,”坦普尔呻吟着,“但如果你们问起——不。说来话长。”他等到沃恩挂了电话又继续说:“由于某些原因,我十分怀疑莱因夫妇的身份。我一看到他俩就起了疑心。两星期前的星期三晚上,我在黑暗中摸索到这里,听到他们的对话。他们说的话使我确信,我的猜疑是对的。莱因刚刚埋藏了什么东西回来……”
“埋藏什么东西!”沃恩叫道。埃勒里的眉毛蹙紧了,看着警官。两个男人脑子里是同样的想法。“我的上帝,坦普尔,为什么那时你没告诉我们这事?你意识到他埋藏的是什么吗?”
“意识到?”坦普尔凝视着,而后,他瘀血的前额疼痛发作,他又哼了起来。“那还用说,当然啦。你们也知道?”
“我们也知道!头,布雷德的头!”
坦普尔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头,”他慢慢地重复,“我从没想到过这个……不,我想的是别的东西。”
埃勒里迅速问:“是什么?”
“那是战后几年,我从奥地利俘虏收容所被释放,在欧洲到处漫游,享受着自由。在布达佩斯……嗯,我结识了一对夫妇。我们住同一家旅馆。一位客人,一个名叫邦德莱恩的德国首饰商,人们发现他被绑在他的房间里,他要带回柏林的一批贵重的宝石不见了。他指控那对夫妇;但他们不见了……当我在这儿看到莱因夫妇时,我差不多肯定他们就是那对夫妇。他们那时的名字是特拉克顿——珀西·特拉克顿先生和太太……老天爷,我的头。改变身份后的莱因一出现在我面前,我就确定是他,就像用望远镜寻找一等大星般容易!”
“我无法相信,”海伦低语,“这么好的人!在罗马时他们对我很好。有文化,看得出很有钱,可爱……”
“如果那是真的,”埃勒里若有所思地说,“莱因夫妇是坦普尔医生所指控的那种人,那么他们当然有充足理由对你好了,布雷德小姐。对于他们来说,发现你是一位美国百万富翁的女儿,可是轻而易举之事。另外,如果他们在欧洲进行了抢劫……”
“办事跟娱乐结合,”警官怒冲冲地说,“我想你是对的,医生。他们想必埋藏了什么赃物。今天早晨发生了什么事?”
坦普尔医生淡淡一笑。“今天早晨?过去两个星期,我一直时不时地悄悄在四处窥探。我一直在找它……今天早晨我走了过来,终于肯定,那东西藏在了哪儿。我径直走向埋藏地点,开始挖掘,突然间我一抬头,发现莱因就在我面前。接着像天塌了一样,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想,莱因,或者说,特拉克顿,或者管它什么名字,一直在暗中监视我,意识到事情败露后,把我打昏,挖出赃物,跟他妻子跑了。”
坦普尔医生坚持他能走,由福克斯扶着,趔趄着走出屋子,进了树林。其他人跟着。他们发现,进入树林只三十英尺,草地上就是一个张着大口的洞,大约一英尺见方。
“怪不得苏格兰场追踪不到他们,”沃恩说,他们此时正回布雷德伍德去,“假名……我对你可大为不满啦,坦普尔。你到底是为什么不把你知道的事告诉我们呢?”
“因为我是个傻瓜,”医生阴郁地说,“我想揭露整个事情。而那时我不能确定——我不想因此控告了无辜的人。我真不愿看到他们逃走。”
“别担心这个。我今晚就将他们捉拿归案。”
但结果是,沃恩警官过于乐观了。夜幕降临时,莱因夫妇仍然逍遥法外。警方没有发现他们的任何踪影,也没有发现符合他们相貌的夫妇。
“想必分开跑了,化了装。”沃恩咆哮着说。他给巴黎、柏林、布达佩斯和维也纳都发去了电报。
星期五来了又走,四处寻找逃跑英国夫妇的人员仍然没发来消息。这对夫妇的形貌描述书,随同他们护照照片的复印件,张贴在全国法院和警察局的上千个布告栏上。加拿大和墨西哥边境被严密监视。但莱因夫妇再一次证明了在美国这样一个大巢中去除两只蚂蚁的困难。
“他们想必有一个什么都安排好了的躲藏处,来应对这样的紧急情况,”沃恩警官郁郁不乐地说,“但一段时间后我们肯定能抓住他们。他们不可能永远藏起来。”
星期六上午,从国外来了三封电报。一封来自巴黎警察局局长:
符合描述的夫妇在一九二五年因袭击抢劫被巴黎警方通缉,姓名为珀西·斯特朗先生和夫人。
第二封来自布达佩斯:
特拉克顿及其妻子自一九二〇年以来因偷盗珠宝被布达佩斯警方通缉,符合你方描述。
第三封,也是信息最多的,来自维也纳:
符合描述夫妇在此名为珀西和贝思·安列克斯特,因骗取法国游客五千法郎和去年春天偷窃珍贵首饰被通缉。
如该夫妇被美方逮捕,望即引渡未追回的赃物。
后附被盗珠宝的详细说明书。
“当我们抓到他们时,会有一场国际纠纷,”警官咕哝着,他、埃勒里和亚德利教授坐在布雷德伍德门廊里,“法国、匈牙利和奥地利都要他们。”
“也许国际法庭会召开一次特别会议。”埃勒里说。
教授做了个鬼脸。“有时你让我着恼。为什么你不能精确些?它叫国际常设法院,这样一次会议叫作‘非常的’,不叫‘特别的’。”
“哦,天呐!”埃勒里转动着眼珠说。
“我想布达佩斯先遭的殃,”沃恩说,“在一九二〇年。”
“如果苏格兰场也要他们,”教授大胆地说,“我也不会觉得惊奇。”
“不见得。他们是一群技术精湛的家伙。如果苏格兰场没有认出描述书上的人,那么你可以拿一切打赌,伦敦没有他们的犯罪记录。”
“如果他们真是英国人,”埃勒里说,“他们会避开伦敦。虽然他们原本很可能是中欧人。剑桥口音是最容易习得的文雅口音之一。”
“有一件事是肯定的,”警官说,“他们所埋藏的赃物是从维也纳盗得的珠宝和钱。我会给珠宝协会和各个常规渠道发出警报。但这是浪费时间。他们看上去不像和美国的销赃者很熟悉;除非缺少现金,他们也不敢接近正经商人。”
“我在想,”埃勒里低语,眼望着远处,“为什么南斯拉夫那边没有回音?”
那天晚些时候表明,沃恩警官的南斯拉夫同行行事缓慢原来有个正经原因:他们在核对有关搜查莱因夫妇进展的报告,这些报告每隔几分钟由电报和电话输送进来。
一名警探急急忙忙进来,手里挥着一个信封。“电报,长官!”
“啊,”沃恩说,一把抓过信来,“我们马上就会弄清了。”
但这封来自南斯拉夫首都贝尔格莱德、由警察局局长发来的电报只是说:
因黑山作为独立国家业已正式消失,档案难寻,尤其是二十年前之档案。有关特维尔兄弟和维尔加·克罗萨克报告延搁,请谅解。两家之确实性无问题,然对血仇之存在,特工正予以侦查,成败两周内电告。
[1]这里指的是他的父亲。
[2]罗洛(Rollo,860?—932?),斯堪的那维亚海盗头子,从法国国王得到封地,创建了诺曼底公国。
[3]古希腊史诗,相传为荷马所作。
[4]一种牌戏,由二至四人参加,以各人所持之牌与场中的牌互相组合,配成有利的牌来比赛得分的游戏。
[5]以修辞手段表意而不须回答的问句。
[6]公元四五世纪时入侵罗马帝国的日耳曼民族,四五五年洗劫罗马城。后喻指文化、艺术的破坏者。
第二十三章 紧急会议
星期天,星期一……显而易见,进展微乎其微,他们能从谋杀中获得的确凿事实少之又少。埃勒里确信,警官会因到处出现的英国逃犯仍然逍遥法外而死于中风。在沉闷的会议上,各种没有必要的讨论让人烦得要死。同样的问题总是被提出来:克罗萨克在哪里?或者,如果他以令人惊异的方式充当这出剧的主角之一,那么他是谁,又为什么耽搁到现在呢?他的复仇还没有完成;他是因为害怕被逮捕,或是碍于警察对两个仍活着的特维尔兄弟的保护,抽身而退了?考虑到他的犯罪特性,这种猜测令人难以相信。
“我们对安德鲁加的保卫太过完善了。”星期一晚上,埃勒里对教授说,“对于克罗萨克继续无所动作这一事实,我能提供的唯一解释是:他仍然不知道范在哪儿以及扮作什么人。我们愚弄了他——”
“还有我们自己,”亚德利接过话说,“我渐渐开始感到厌烦,奎因。如果这就是追捕逃犯者那激动人心的生活,那我还是满足于坐在我的书房里对历史事实追根溯源。我邀请你加入我的研究。你会发现它比破案更汹涌狂暴。我不是告诉过你,法国军官鲍斯萨德,怎样在下埃及发现了对埃及学者意义重大的著名玄武岩石碑——罗塞塔石碑[1]的吗?以及三十二年来,直到商博良[2]破译出石碑上三种文字记载的托勒密五世[3]时代的信息之前,它依旧是——”
“跟克罗萨克这个大问题比起来,”埃勒里郁郁不乐地说,“它现在依旧是小事一桩。威尔斯[4]在写《隐身人》时心中必定装着他。”
那天晚上斯蒂芬·梅加拉活跃了起来。
他站在弟弟的殖民地时期大宅起居室的中间,严肃地打量着他的听众。沃恩警官正坐在一把谢拉顿[5]椅子里发怒,苦恼地咬着手指甲。埃勒里跟教授坐在一起,在梅加拉谴责的注视下感到自己傻乎乎的。海伦·布雷德和乔纳·林肯占据了一张沙发,两人都浑身不自在;他们的手指缠绕着。地方检察官艾萨姆被游艇主人从米尼奥拉紧急召唤过来,在门道里交互转动两个拇指,不停地咳嗽。斯威夫特船长站在他的雇主身后,摸弄着帽子,他的瘦颈在硬领的折磨下从这边扭到那边。坦普尔医生不曾受到邀请,但他要求留下,此刻正站在暗黑的火炉前。
“大家都听我说,”梅加拉声音刺耳,“特别是你们——沃恩警官和艾萨姆先生。自从我的——自从布雷德被杀害,已经三个星期了。我也回来十天了。请告诉我,你们都做了什么。”
沃恩警官在谢拉顿椅子里蠕动,怒冲冲地说:“我不喜欢你的口气,先生。你完全清楚,我们尽了最大努力。”
“远远不够,”梅加拉没好气地说,“差得远哩,警官。你知道你们在追谁吗。你们甚至弄了个不三不四的相貌描述书。在我看来,用上你麾下的全部人马,最后就只剩下逮捕罪犯这个简单的问题了。”
“呃——这只是时间问题,梅加拉先生。”艾萨姆打着圆场。他的灰发围绕的秃顶潮红。“你知道,这事真的不简单。”
沃恩嘲弄道:“你知道,梅加拉先生,我们也没有得到全部的事实。你们家的人自己就浪费了我们很多时间。你们中没有一个人是光明磊落的。”
“胡说!”
沃恩站起来。“那话,”他带着狞笑补充道,“也适合你,梅加拉!”
游艇主人冷酷的表情没有改变。在他身后的斯威夫特船长用一只蓝袖子擦了擦嘴唇,把他残缺的手伸进鼓胀的口袋。“你到底什么意思?”
“算了,沃恩。”地方检察官急忙开口。
“什么算了!你让我来处理这事,艾萨姆。”警官跺脚向前,发出实实在在的威胁。他紧靠梅加拉站着,两人的胸脯都快碰上了。“你要摊牌,是吧?我同意,先生!布雷德太太借故搪塞,她编了一套谎言,得到她女儿和林肯的支持。福克斯领我们进行了一次愉快的追击,浪费了我们宝贵的时间和许多努力。这儿的坦普尔医生——”医生吃了一惊,然后静静地仔细端详沃恩严厉的侧脸,开始装烟斗。“——掌握重要信息,想独自抓住两个骗子——也许比骗子更坏——以此充当面上光彩的英雄。结果,两个骗子逃得无影无踪,他脑袋瓜子上挨了一下。活该!”
“你还说了我,”梅加拉心平气和地回应,两眼紧盯着警官的眼不放,“我在哪方面妨碍了你们的调查?”
“沃恩警官,”埃勒里说,“你不觉得你的行为有点——呃——冲动吗?”
“你也不要多嘴!”沃恩叫道,没转过身子。他大光其火,双眼鼓胀,颈子迸起了青筋。“好,梅加拉。前几天你告诉我一段经历……”
梅加拉高大的身形没动。“嗯?”
沃恩冷笑一声。“嗯。想想吧。”
“我不明白,”梅加拉冷冰冰地回答,“你就直说吧。”
“沃恩。”艾萨姆恳求他。
“我这人就是这样儿。你知道我在说什么。若干年前三个男人离开了某个地方。为什么?”
梅加拉的目光下垂了一刹那。但在他说话时,声调中又充满了困惑。“我告诉过你为什么。”
“当然,当然你告诉过。我不是问你告诉过我们的事,我是在问你没有告诉我们的事。”
梅加拉退回去,耸耸肩,微微一笑。“我真的相信,警官,这次调查占据了你们的大脑。我告诉你们的都是真话。当然,我不能给你们讲十二个小时的自传。如果我遗漏了什么——”
“那是因为你认为不重要?”沃恩短促地笑了一声,“我以前听过这种说辞。”他转过身,朝他的椅子走了两步,然后一转身又面向游艇主人。“但记住——当你叫我们说明时——我们的工作不只是调查一个杀人犯;也要搜寻许多纷乱的动机,隐藏的事实,以及纯粹的谎言。你可要记住这点。”他坐下,气得鼓起了平塌的腮帮子。
梅加拉晃着他的宽肩。“恐怕我们离题了。我召集这次紧急会议不是为了斗嘴或是开展一场辩论。如果我给了你们这种印象,警官,我道歉。”沃恩哼了哼。“我心里拿定了一件事。”
“那好呀,”艾萨姆衷心地说,向前跨了一步,“好极了,梅加拉。应该有这种气概。我们肯定会采纳建设性的意见。”
“我不知道它怎样算有建设性。”梅加拉张开双腿,“我们大家一直都在等待克罗萨克的攻击。但是,他没有。但你们相信我的话吧,他终究是要行动的。”
“你想要干什么?”警官严厉地问,“给他发请帖吗?”
“正是。”梅加拉直视着沃恩的眼睛,“为什么我们不能给他设一个圈套呢?”
沃恩沉默着,然后说:“一个圈套,是吗?你心里怎么想的?”
游艇主人的白色牙齿闪着光。“没什么太具体的想法,警官。毕竟,你在这方面的经验使你比我更适合谋划……但克罗萨克终究要来,我们没有什么损失。他要杀我,不是吗?嗯,让他来吧……我想,你们在附近的持续巡逻使他隐藏了起来,静待时机。如果你们在这儿再待一个月,他会继续再隐藏一个月。但是,如果你们撤岗,比如说,承认你们失败……”
“一个极好的主意!”地方检察官叫道,“梅加拉先生,我该向你道贺。可叹我们以前没想到这一点。当然啦,警察在这地方出没时,克罗萨克是不会攻击的——”
“当我们从这儿突然消失时,他仍会相当小心,不会立即出手。”沃恩发着牢骚。然而,他的眼睛在深思。“他是个聪明的无赖,我肯定他会觉得可疑……但你说的话也有些道理,”他不情愿地补充道,“我需要再考虑考虑。”
埃勒里俯身朝前坐着,两眼放光。“值得赞美的勇气,梅加拉先生。当然啦,你意识到失败的后果是什么吧?”
梅加拉没笑。“我漫游世界也不是不冒险,”他冷酷地说,“你听着,我没有低估他的狡诈。但这并不算真的冒险。如果我们干得恰当,他会试图杀害我。我会做好准备等他到来——船长和我,是吗,船长?”
老海员声音粗暴地说:“我从来没见过一件难事,不用一根穿索针[6]就解决得妥妥当当的。过去看也许这事很难。如今我有了一支新枪,你也有,梅加拉先生。我们会对付得了那下流胚。”
“斯蒂芬,”海伦说,把她的手从林肯的手里抽出来,凝视着游艇主人,“你不能让自己没有任何保护地面对那可怕的疯子!不要——”
“我能照料自己,海伦……你说什么,警官?”
沃恩站起来。“我不能肯定。这事我担的责任最大。我唯一能做的是,假装把我的人从大陆和海湾撤走,但在你的船上设置埋伏……”
梅加拉皱皱眉。“太明显了,警官。他肯定会怀疑的。”
“喔,”警官顽强地说,“你得给我时间考虑。我们暂时会让你的游艇照常航行。我会在早晨让你知道我的决定。”
“很好。”梅加拉拍拍他游艇服的口袋,“同时,我有准备。在此生余下的时间中,我不打算像个胆小的懦夫那样,在海伦号上躲躲闪闪。克罗萨克越早动手,我越乐意。”
“你怎么想?”后来亚德利教授问,这时他和埃勒里站在布雷德屋子的东边房那儿,注视梅加拉和斯威夫特船长沿小路迅速跨着大步,在屋灯的朦胧照明中,朝海湾走去。
“我想,”埃勒里绷着脸说,“斯蒂芬·梅加拉是个傻瓜。”
斯蒂芬·梅加拉只有不多的时间展示他的勇气——或是他的愚蠢。
第二天早晨,星期二,当埃勒里和教授在吃早饭时,一个男人带了封沃恩的信,无视老纳尼的抗议,跑进教授的餐室。
不久之前,斯威夫特船长在海伦号他的船舱里被人发现,被捆绑着,脑后受了重击,失去了知觉。
斯蒂芬·梅加拉的无头尸体被直挺挺地用绳子绑缚在甲板上方的一根桅杆上,样子十分吓人。
[1]一七九九年在埃及罗塞塔镇附近发现的古埃及石碑,其碑文用古埃及象形文字、通俗文字以及希腊文字刻成。该碑的发现为解读古埃及象形文字提供了线索。
[2]商博良(Champollion,1790—1832),法国考古学家,被认为是埃及学的创始人。他借助罗塞塔碑破译了埃及象形文字。
[3]公元前三〇五年托勒密一世建立新埃及王朝,是为托勒密王朝。该王朝终于托勒密十五世,公元前三十年,亡于罗马。
[4]英国作家赫伯特·乔治·威尔斯(Wells,1866—1944),所写科幻小说《隐身人》中的科学家格里芬发明了隐身术,使自己变成了隐身人。
[5]托马斯·谢拉顿(Sheraton,1751—1806),英国家具设计师,新古典主义家具设计的主要代表。
[6]或译“索针”,海员捻接绳索时分股用的一种针。
第二十四章 又是T
那天早晨,一行人沉默着从大陆乘船去海伦号。这种沉默是多日平静后的这次快速谋杀行动产生的恐怖所致,是种目瞪口呆的沉默。埃勒里,脸白得像他的亚麻布衣服,紧张不安地站在大警艇的栏杆旁,凝视着游艇。无需海途颠簸他就发呕了,他感到胃部神经刺痛、震颤,干巴巴的口里尝到苦涩。静静地站在他身旁的教授在一遍又一遍地低语:“难以置信。可怕。”甚至陪伴他们的警探们也都情绪抑郁;他们一直在细细端详那艘游艇的整齐线条,像是以前从未见过它。
人们在甲板上到处走动。活动的中心似乎是在船中间上部结构四周;一小簇人站在那儿,随着警艇靠边下锚,县警和警探们爬上船,由人群组成的漩涡每时每刻都在增大。
而衬托着平静早晨的天空,清晰勾画出的是鬼一样的象征符号,尸体穿着血污的睡衣。它僵硬地被绑在两根桅杆的第一根上,一点不像人形,尤其不像只不过十二小时前还跟他们讲话的那个生龙活虎、有血有肉的人。它从那居高临下的位置嘲笑他们;它的两条腿,在立柱上被捆得细细的,和人形很不相称;那肉身的可怕形象让人有种身材被夸大了的幻觉。
“各各他[1]的基督,”亚德利教授忧郁地说,“主啊,难以置信,难以置信。”他的双唇成了灰色。
“我不是信教的人,”埃勒里慢腾腾地说,“但看在上帝的份上,教授,请别亵渎神灵。是的,难以置信。你读过许多古代历史故事——关于卡利古拉[2]的,汪达尔人的,摩洛神[3]的,阿萨辛派[4]的,宗教审判的。肢解,钉尖桩,剥皮……血,血写的书页。你读书……但只是阅读,不能给你那种充分的、火辣冒烟的恐怖感觉。我们大部分人无法理解那些疯子热衷于毁灭人体的可怕的反复无常……在这个世界,在二十世纪,尽管我们有火并、世界大战,欧洲仍然肆虐着有组织的杀戮,但我们并没有要以杀人制造恐怖的明确概念。”
“口号,只是口号,”教授生硬地说,“你不懂,我不懂。但我听说过退伍士兵的故事……”
“遥远的事物,”埃勒里低声说,“非个人的。集体疯狂绝不会像撒旦崇拜[5]那种个人疯狂那么直接令人厌恶。哦,见鬼,我们停下吧。我感觉非常难受。”
两个男人都不再说一句话,直到警艇和海伦号并排,他们登上通向甲板的梯子。
那天早晨,在所有忙着控制海伦号甲板的人中,沃恩警官看起来是最不受那犯罪变幻无常的微妙之处触动的。对他来说,这是事务——当然啦,糟糕的事务,古怪的、血腥的事务,但完全在职责范围内;如果他的眼睛转溜、口里说出恶毒的话来,那不是因为斯蒂芬·梅加拉——前一天晚上他还凝视过他的眼睛——像一具红色的残缺不全的蜡像悬挂在桅杆上,而是因为他对部属的极端无能感到心惊。
他对水上警察的一名中尉大发雷霆。“昨晚没有人从你旁边经过,你说?”
“没有,警官。我保证。”
“别辩解。有人确实经过了!”
“我们整夜都在警戒,警官。当然,我们只有四条船,完全可能——”
“完全可能?”警官冷笑,“见鬼,你,人都已经死了!”
那中尉是个年轻人,脸红了。“我可以提醒您一下,警官,他可能从大陆来。毕竟,我们能保卫的只是北边,游艇的海湾那一边。为什么他不能是从布雷德伍德或附近来的呢?”
“当我想要你的意见时,我会问的。”警官提高声音,“比尔!”
一个穿便衣的男人从一群沉默的警探中走出来。
“你有什么为自己辩解的?”
比尔搓着没刮的下巴,显得很恭顺。“我们要监管老大一片地区,长官。我不是说他不能走那条路。但如果他走的话,您还真不能责怪我们。您自己也知道,穿过树丛偷偷溜进来是多么容易。”
“听着,大伙儿。”警官走回去,握紧右拳;大家在听着,“我不要任何辩解或托词,明白吗?我要事实。重要的是,要知道他是怎样来到游艇的。他是否从纽约海岸穿越海湾,重要。他是否从长岛大陆来,重要。可能他没有穿过布雷德伍德本身,他知道那儿有人巡逻。比尔,我要你——”
一艘警艇拖着一条划艇,靠舷侧飞速行进。埃勒里虽然因有些发呕,眼前朦胧,也还认出了它。一名警察站起来,叫道:“我们弄到了它!”
大伙都跑向栏杆。“那是什么?”沃恩问。
“我们发现这条划艇在海湾里漂浮,”那军官喊话说,“划艇上的标志说明它属于布雷德伍德旁边那片住宅区。”
一道亮光跃进沃恩的眼睛。“莱因的船!肯定,这就是答案。里面有什么吗,警官?”
“除了桨什么也没有。”
警官迅速对那名叫比尔的人说:“带几个人去检查莱因的住地。特别检查系船处和周围地面,寻找脚印。找遍那里的每一英寸,看你们能否弄清那家伙到达那儿之前的行踪。”
埃勒里叹息着。他四周的人群中起了一阵骚动。命令一个接一个地发布,警探们从船边爬了下去。沃恩大步四处走动,亚德利教授倚靠在无线电操作员小室的门上——小室上方赫然耸现着天线杆和斯蒂芬·梅加拉的尸体。地方检察官艾萨姆俯身在栏杆上,脸色发青。一条小摩托艇载着坦普尔医生急驶而来,医生看起来非常吃惊;在布雷德伍德的码头上是一群小小的男人身影——从白色的裙子看,也有女人。
随即是一小阵安静。警官走到埃勒里跟教授站的地方,肘倚着门,把一支香烟插进口里,深思地抬头看着那僵硬的尸体。
“怎么样,先生们?”他说,“你们觉得怎样?”
“糟透了,”教授嘟囔说,“一个疯狂的噩梦。又是T。”
埃勒里冷不防吃了一惊。果然。在他情绪不安的状态中,他完全忽略了那桅杆作为在十字架上的意义。桅杆的立柱和顶端的水平杆(从那儿天线被接到小室屋顶另一面的对应杆子上)非常像一个细长的钢的字母T……他现在第一次注意到,有两个男人在被钉上十字架的尸体后面的屋顶上。一个他认出是鲁姆森医生,法医;另一个他从未见过——一个黑黑瘦瘦的老人,脸上的神情就像他四周的大海一样深不可测。
“一会儿他们就要把尸体弄下来,”警官说,“上面那个老家伙是海员——绳结专家。我要他在我们把尸体放下之前看看那捆索……罗林斯,你看怎么样?”他朝那老人喊道。
那绳结专家摇摇头,直起身子。“没有水手曾经打过这种结,警官。像生手打得那样笨拙。还有,它们跟三个星期前你给我的晒衣绳上的结是同一种。”
“好!”警官兴高采烈地说,“把他弄下来,医生。”他转过身。“又用的晒衣绳——我猜想他不想浪费时间在船上找绳子。看来这不像是个老水手,你们知道。跟我们发现的用来把布雷德绑在图腾柱上的绳子上的结一个样。同样的结,同样的人。”
“未必是同样的结论,”埃勒里说,“但在其他方面你完全正确。事情的具体情况到底怎么样,警官?我知道斯威夫特船长遭到了袭击。”
“是的。那可怜的老笨蛋还昏迷着哩。也许他能告诉我们什么……过来,医生。”沃恩对坦普尔说,医生仍然站在旁边他的摩托艇上,犹豫着,似乎不知道是否要上游艇,“我们会需要你。”坦普尔点点头,从梯子上爬上来。
“老天爷。”他说,迷惑地凝视着尸体,走向无线电操作员小室。沃恩指着墙,坦普尔医生发现小室旁边有一个架梯,便爬了上去。
埃勒里对自己发出啧啧声;这悲剧使他丧魂失魄,以致没注意到甲板上那杂乱的血迹。血从梅加拉的船舱里大量流出、溅开,远至船尾通向无线电操作室顶的梯子……在顶上,坦普尔医生跟鲁姆森医生打了招呼,作了自我介绍,于是,两人在那老海员的协助下,开始执行那不愉快的放下尸体的任务。
“经过是这样的,”沃恩迅速地说,“尸体就像你现在看到的这样,是今天早晨我手下一个人从布雷德伍德码头看到的。我们赶到这儿时,发现斯威夫特船长像只老鸡一样被绑在他的船舱里,失去了知觉,脑后有一个血淋淋的很深的伤口。我们给他施行了急救,他现在正在休息。你可以看一看斯威夫特船长,医生!”他向坦普尔医生喊道,“你那儿一干完就去。”坦普尔点点头。警官继续说:“鲁姆森医生一到那儿就给老人做了些治疗。就我所知,没多少有用的证据,是个平淡无奇的故事。昨天晚上除了梅加拉和船长,没有其他人在船上。克罗萨克不知怎么到了莱因的地盘上,弄了那条原先系在系船处的划艇,划向海伦号。昨晚天很黑,游艇上唯一的灯光来自普通的锚泊灯。他登上船,打了船长的头,把他捆绑起来,然后偷偷进入梅加拉的船舱,杀了他。船舱里一团糟——就跟布雷德谋杀案中的夏季别墅一样。”
“当然了,什么地方有个血写的T吧?”埃勒里问。
“在梅加拉船舱的门上,”沃恩抓挠着他的白色下巴说,“当我静下心来思考时,它绝对难以置信。我一生中见过许多谋杀,但没有哪件像这样冷酷;别忘了,比如说,当我们调查一件克莫拉[6]谋杀案时,我们发现了奇异的雕刻!你可以进那个船舱,看看那儿是个什么样。也许你们不想去。它就像肉店的里间。他就在那地面上把梅加拉的头砍了,血多得足以溅到这儿把艇染红。”警官若有所思地补充说:“把梅加拉的尸体从船舱扛到那把梯子、再上到无线电操作室的顶上,想必是件费力的工作,但我想这一点不会难于把布雷德绑上图腾柱。克罗萨克必定是个体壮力大的人。”
“在我看来,”亚德利教授说,“他不可能没被溅上受害者的血迹,警官。你不认为可以顺着衣服上有血迹的人这一线索去查吗?”
“不行,”沃恩还没来得及回答,埃勒里便说,“这次犯罪,像谋杀克林和布雷德一样,都是事先计划好的。克罗萨克知道,他身上会溅到血,所以他在每件案子中都为自己准备了替换的衣服……这确实是最起码的事,教授。我倒想说,警官,你的线索会引向一个跛腿男人——拿着一个包裹或者一只小小的便宜的旅行包。他不可能会把备换的外套穿在他知道要染上血污的衣服里面。”
“我从没想到这个,”沃恩承认,“一个好意见。但我将照顾两头——我让我手下人沿线巡逻寻找克罗萨克。”他俯身越过舷侧,对一艘警艇上的一个人喊了声命令;那警艇立即就出发了。
这边尸体已经放了下来,鲁姆森医生跪在小室顶上天线杆的下面检查尸体。坦普尔医生几分钟前已经下来,在栏杆旁跟艾萨姆谈话,而后转向船尾。几分钟后他们都跟着,走向船长斯威夫特的船舱。
他们发现坦普尔医生正俯身查看老水手向前弯曲的身体。斯威夫特船长躺在一张睡铺上,闭着眼。他头发蓬乱的脑袋顶部凝结着干血。
“他正在苏醒过来,”医生说,“那儿的伤口砍得很深,比我受的伤严重。幸运的是他是个十分强健的老头;这本来很容易让他得脑震荡的。”
船长的船舱丝毫不乱;总而言之,凶手在这儿没遇到什么抵抗。埃勒里注意到,一把粗短的半自动手枪放在从睡铺伸手可及的桌子上。
“没有射击过,”沃恩说,观察着他注视的方向,“斯威夫特不曾有机会去抓它,我想。”
老人发出一声沉闷的干呕的呻吟,眼睑猛地拉开,露出黯淡无神的眼睛。他抬眼凝视了坦普尔医生一阵,然后把头慢慢转了个弧看看其他人。一阵迅速的痛苦的痉挛使他收缩起身子,从头到脚像条蛇一样抖动,他闭起了眼睛。当他再次把眼睛睁开时,那种无神消失了。
“别紧张,船长,”医生说,“头别动。我给你做了点小装饰。”他们注意到,伤口已经做了处理。坦普尔医生在药品橱里翻找到一卷绷带,没等任何人吩咐,便去裹扎那受伤的头,直到这老水手看上去像个战争中的伤兵。
“现在感觉还好吧,船长?”地方检察官艾萨姆热切地问。他喘着气,急于要跟老人讲话。
斯威夫特哼了声。“想来是。到底发生了什么?”
沃恩说:“梅加拉被谋杀了。”
船长眨眨眼,用舌头润湿他干燥的嘴唇。“轮到他了?”
“是的。我们要你说说你的经历,船长。”
“现在是第二天吗?”
没有人笑;大家明白他的意思。“是的,船长。”
斯威夫特船长抬头凝视船舱的天花板。“梅加拉先生和我,我们昨晚离开屋子,划船回海伦号。我能说的是,一切井井有条。我们聊了会儿天——梅加拉先生说了些有关事情平息之后可能航行去非洲的话。后来我们就各自去睡觉——梅加拉先生回他的舱,我回我的舱。但我像往常那样,先在甲板上转了转;船上没有人看守,我总喜欢安全牢靠。”
“你没发现有人藏在船上的形迹?”埃勒里问。
“没有,”船长阴郁地说,“但我没有十足的把握。凶手也可能躲藏在某个舱里或下面。”
“后来你们睡觉了,”艾萨姆鼓励地说,“那是什么时候,船长?”
“七击钟[7]。”
“十一点三十。”埃勒里低语。
“对。我睡觉睡得死,我无法告诉你们事情发生时具体是几点,但当时我发觉我正坐在睡铺上,屏息凝神,感到什么东西不对头。后来我听到一个人在睡铺旁沉重地喘气。我快速去抓桌上的枪,但没抓到。接着我眼里亮光一闪,什么东西猛烈击在我头上。这就是我目前所知道的情况。”
“够少的,”艾萨姆咕哝着,“你一眼也没看到打你的人是谁吗?”
船长小心翼翼地摇摇头。“一点也没瞧见。房间漆黑一团,当亮光照到我时,我的眼睛被晃花了。”
他们把斯威夫特船长留给坦普尔医生照料,回到甲板上来。埃勒里在深思;不止于此,他还在担忧。他似乎在搜索枯肠。最后他厌恶地放弃了努力。
他们发现鲁姆森医生在甲板桅杆下面等着他们。那绳结专家不见了。
“怎么样,医生?”沃恩问。
法医耸耸肩。“没什么惊人的。如果你记得三个月前我告诉你的关于布雷德尸体的情况,我就不必再说一个字了。”
“没有暴力的迹象,是吧?”
“颈下没有。脖颈以上——”他又耸耸肩,“就身份认定而言,非常清楚。刚才在这儿的坦普尔医生告诉我,梅加拉近来得了疝气。对吗?”
“梅加拉自己也这样说。对,对的。”
“嗯,那么,这尸体就是他的,因为有疝气的迹象。甚至都不需要尸体解剖了。我们把尸体刚一放下,坦普尔医生就看了。他说这尸体是梅加拉的——他给这人裸体进行过一次彻底检查。”
“很好。你认为他是什么时间被杀的?”
鲁姆森医生思考着向上瞟了下眼。“全面考虑的话,大概在今晨一点到一点半之间。”
“好的,医生。我们会照料尸体的。谢谢。”
“不用谢。”医生哼哼鼻子,顺着梯子爬到下面等着的摩托艇上。那艇立即朝大陆驶去。
“你们发现什么被偷了吗,警官?”埃勒里皱着眉问。
“没有。船舱中梅加拉的钱包里有少量钱,没被拿走。保险箱也没动。”
“还有一件事——”埃勒里说,这时一艘警艇滑过来,卸下一群汗流满面的人。
“怎么样?”沃恩问,“有什么迹象吗?”
那群人的领头摇摇头。“没有,长官。我们把一英里左右的地面都细查过了。”
“可能把它沉到海湾里了。”沃恩嘟囔道。
“什么东西呀?”艾萨姆问。
“梅加拉的头。倒不是那有多大关系。我想我们不至于要用拖网来寻找吧。”
“如果我是你我会的,”埃勒里说,“我原打算问问你,你们是否找头了。”
“嗯,也许你是对的……喂,你,打电话叫人准备拖网器具。”
“你认为这重要吗?”亚德利教授低声问。
埃勒里用一个不寻常的绝望手势甩出双手。“我哪知道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呀?我脑子里有什么嗡嗡响。我无法抓住它……那是我该做的某件事——我感觉到它、知道它。”他突然停下,把一支香烟塞进嘴里。“我必须说,”一会儿后他怒气冲冲地说,“作为侦探中的一员,我是这行中最可怜的人。”
“有自知之明。”教授冷冰冰地说。
[1]耶稣基督被钉上十字架的地方,位于耶路撒冷城北。
[2]卡利古拉(12—41),罗马皇帝(37—41),专横残暴,处决将他扶上皇位的禁卫军长官,屠杀犹太人等,后被剌杀。
[3]古代腓尼基等地崇奉的神,信徒以焚化儿童向其献祭。
[4]伊斯兰教的一秘密教派,一〇九〇年在波斯成立,视暗杀为消灭对手的手段及其神圣职责。一二五六年被蒙古大军消灭。
[5]撒旦,基督教和犹太教《圣经》中专与上帝和人类为敌的魔鬼之名。“撒旦崇拜”指崇拜魔鬼撒旦或其他魔鬼。崇拜方式可能包括滥用宗教仪式(如戏拟弥撒),使用魔法,以及与神秘学有关的其他各种活动。十九世纪曾重新流行撒旦崇拜,迄今仍未完全绝迹。
[6]一八二〇年前后在意大利那不勒斯组成的一个秘密团体,后因从事恐怖活动而被取缔(1911)。后该词常用以指代该类性质的组织。
[7]此处指11:30。“八击钟”是船上值班时的报时方法。自4:30、8:30、12:30的各一击起,以后每半小时递增一击,逢4时、8时、12时则为八击。
第二十五章 跛腿的男人
一个警探拿着一只熟悉的信封爬上船来。
“这是什么?”沃恩问。
“电报,刚到的。”
“电报,”埃勒里慢慢重复了一遍,“来自贝尔格莱德,警官?”
沃恩撕开信封。“是的……”他目光扫视着信,阴郁地点着头。
“够迟的,”艾萨姆说,“估计没什么用。它说什么?”
警官把电报递给地方检察官,艾萨姆把它读了出来:
间谍人员发现特维尔—克罗萨克世仇的古老纪录,斯蒂芬、安德鲁加和特米斯洛夫·特维尔设伏暗杀了维加·克罗萨克之父及两叔父。随后三人抢劫克罗萨克家大量钱财,逃离黑山。克罗萨克年长之孀妇控告过迟,未及逮捕特维尔兄弟,此后无特维尔兄弟亦无克罗萨克孀妇及其年幼之子维尔加·克罗萨克之踪迹。
积代世仇之详情若需,即奉寄
电报由南斯拉夫贝尔格莱德警察局局长签名。
“这么看来,”亚德利教授说,“你是对的,奎因。他们只不过是普通的盗贼。”
埃勒里叹了口气。“一场空胜利。它只意味着,维尔加·克罗萨克谋杀特维尔兄弟另有一个动机。他的家被灭了,他的钱被偷了。我看不出它澄清了什么,除了一小点……梅加拉叙述中关于追寻小克罗萨克踪迹的话——大概是真的。只是他们没有从黑山派出代理人,而是在到达这个国家后,通过邮政雇用了人。”
“可怜的家伙。我几乎要可怜他们了。”
“你不能把这桩罪行的血腥野蛮置之度外,教授,”沃恩厉声说,“他肯定有动机。每件谋杀都有动机。但你不能只是因为他们有理由,便认为凶手可以逍遥法外……嗯,这是什么?”
又一名警探带了一捆看起来像是官方文件和电报的东西上了船。“队长叫我把这些送来,警官。昨晚的报告。”
“哼,”警官迅速浏览了文件,“有关莱因夫妇的。”
“有什么消息吗?”艾萨姆问。
“没什么重要的。当然,全国人民都自以为认出了他们。这儿是一份大老远从亚利桑那州来的——他们紧追不舍。另一份来自佛罗里达——与相貌描述相符的一对男女被看到在坦帕[1]路上的车里。全是些或许呀,或许呀。”他把那些报告塞进他的一个口袋里。“我敢打赌,他们就留在纽约,我们却犯傻到全国去搜捕。加拿大和墨西哥边境看来正常。我不认为他们溜出了国门……你好!比尔看来发现了什么!”
那警探站在一艘汽艇上挥舞着帽子,喊着什么听不清的话。他像只猴子似的攀爬上船,两眼放光。
“是的,警官!”他脚刚一踏上甲板就叫道,“您猜个正准。在那儿发现了很多!”
“什么?”
“先查了划艇;划艇就是那个系船处的,没错。绳子是用一把锋利的刀割断的;那结仍挂在系船处的环上,而划艇上的绳子的一个切口,跟另一头吻合。”
“好的,好的,”沃恩耐着性子说,“他用了那条划艇,我们知道这个。你有没有在码头附近那儿发现什么?”
“那还用说。脚印。”
所有人都重复了这个词,倾身向前。
比尔点点头。“就在系船处的后面有些软泥,在软泥上我们发现了同样大小的鞋子的五个脚印——三个左脚印和两个右脚印。男人的,大约八英寸半。不管是谁踩的,那人是个跛子。”
“跛子?”亚德利教授重复道,“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比尔用怜悯的目光看了高个子的丑陋学者一眼。“这什么——哎呀,这是我第一次听人问这样的问题。你不看趣味杂志吧?右脚的脚印比左边留下的深得多,大大的深。右脚跟陷进泥里。左腿跛得厉害,我想;左脚跟痕迹很浅。”
“干得好,比尔,”沃恩说,注视着天线杆。“梅加拉先生,”他阴沉地说,“下次——如果有另一个世界,我在那儿跟你一道的话——你会听我的话了。不要保护,是吗?你看看,有了保护是什么样……还有什么吗,比尔?”
“没有。从大路分出的小路——在莱因的地产和布雷德伍德之间——是砾石路,大路也一样,所以没有任何其他脚印。警察们正对跛腿男人进行追踪;不需要脚印,虽然它们有所助益。”
看来,警察们不是干得毫无成绩。
一个新的代表团飞驶过凯基姆海湾蓝色的海面,朝游艇而来;几名警探围着一个脸色异常惊恐的中年人,他坐在一块坐板上,两手紧抓着坐板的边。
“他们倒是把谁带了来?”沃恩咆哮说,“上来。你们那是带的谁?”他越过狭窄的水带叫喊。
“重大消息,长官!”一名便衣警察模糊地叫道,“刚获知的内情!”
他从后面轻推着那人裤子的后腰,帮着那中年俘虏爬上梯子;那人脸上带着苦笑爬了上来,在甲板上除下他的软毡帽,就像他是到了王公贵族面前。人们好奇地审视他:一个没有特色的人,装着金牙,一副穷架子。
“这是谁,皮卡德?”警官问。
“把你经历的事说说,达林先生,”那警探说,“这是大长官。”
达林一脸敬畏表情。“见到您很高兴,船长。唷,没有多少内容。我是亨廷顿的伊莱亚斯·达林,船长。我在那儿的大街上开了爿香烟文具店。昨天半夜我正准备关门时,突然注意到街上有什么情况。有辆车在我店前停了几分钟,一辆别克,我想那是,别克轿车。我正巧注意到了那个停车的人——一个小个子的家伙和一名年轻女子。正当我关门时,我又看见一个人,一个高个子家伙,走到车前,朝车里看了看——前窗是开着的,车没锁,你们知道。然后他打开门发动了引擎,开车朝中央港方向驶去。”
“嗯,那又怎么样?”沃恩又咆哮说,“可能是小个子家伙的父亲,或兄弟,或什么的。可能他是金融公司的,因为那小个子家伙没付清钱款,他来把车收走。”
伊莱亚斯·达林先生看起来很惊慌。“天呐,”他咕哝着,“我从没想到这个!我实际是在这儿指控——你知道,船长……”
“警官!”沃恩叫道。
“你知道,警官,我不喜欢那种情况。我想报警,但后来我想,关我什么事。但我记得那人左腿跛——”
“嘿!”沃恩大声喊叫,“等一下!跛腿,你说?他长什么样?”
他们渴望着达林先生的话;每个人都感到,这最终将是调查的转折点——那个自称克罗萨克的人的一种实际描述……皮卡德侦探阴郁地摇摇头;埃勒里感到,达林的描述并不会比威尔顿汽车修理铺老板克罗克的信息更多。
“我告诉过这儿的这位警探,”这位亨廷顿的商人说,“我没看见他的脸。但他是高个子,宽肩,提着一只那种旅行手提包——小提包,我妻子那么叫它。”
艾萨姆和沃恩松懈下来,亚德利教授摇摇头。“好了,达林先生,”沃恩说,“麻烦你,多谢了。皮卡德,照料一下,用辆警车送达林先生回亨廷顿。”皮卡德协助这位店主下了梯子,在警艇滑向大陆时他又回来了。
“那被偷的车怎么样了,皮卡德?”艾萨姆问。
“嗯,”警探拉长声调说,“没有多大帮助。一对夫妇——根据达林的描述,早晨两点向亨廷顿警方报告了他们的汽车被窃。上帝知道他们去了哪儿——我不知道。如达林所说,是别克轿车;那小个子家伙跟他的女人在一起太过激动,连把车钥匙从锁里拔出来都忘了。”
“发出有关车的说明书了吗?”沃恩问。
“发了。车牌还有其他一切。”
“那会有很大好处,”艾萨姆发着牢骚,“当然,克罗萨克昨晚需要一辆车便于逃走——早晨两三点钟乘火车太危险,在火车上可能什么人会认出他。”
“换句话说,”埃勒里低声说,“你是认为,克罗萨克偷了车,整夜开车,然后把车扔在了什么地方。是吗?”
“他要是继续驾驶它那才傻哩,”警官厉声说,“肯定是这样。有什么错吗,奎因先生?”
奎因耸耸肩,“一个人就不能问一个简单问题而不被敲脑袋吗,警官?没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就我能看到的而言。”
“在我看来,”教授深思后说,“如果克罗萨克依赖在离他设计好的犯罪地点附近能马上偷到一辆车,那险也冒得太大了。”
“冒个屁险,”沃恩唐突无礼地说,“麻烦在于,一些人通常太过诚实。如果你想干,下一个小时你就能偷到一打车——尤其是在长岛这儿。”
“一个好的观点,教授,”埃勒里说,“但我恐怕警官是对的。”上面传来一阵拖脚走路的声音,让他停住了话头。他们抬头往上看,只见用被单包裹着的斯蒂芬·梅加拉的尸体正从无线电室屋顶上被放往甲板。在几英尺开外的栏杆旁,站着斯威夫特船长,他穿着一件褪色的长雨衣,雨衣下面是他的睡衣,他用毫无表情的眼神盯着进程。坦普尔医生站在一边,默不作声,抽着熄灭了的烟斗。
埃勒里、沃恩、艾萨姆和教授鱼贯下到在下面等着的一艘大警艇上。海伦号,在他们走后,轻轻地在凯基姆海湾的水域里行驶。尸体被越过船边运到了另一艘船上。海岸上,他们能看到乔纳·林肯高大的身影在等候;女人们消失了。
“你怎么看,奎因先生?”长时间沉默后,艾萨姆感伤地问。
埃勒里蠕动着,回头看着游艇。“我看,我们现在离这些犯罪的真相跟三个星期前一样遥远。就我而言,我承认完全失败。凶手是维尔加·克罗萨克——一个几乎可以是任何人的幽灵。这问题仍然摆在我们面前:他究竟是谁?”他除下夹鼻眼镜,焦躁地揉揉眼。“他留下他的踪迹——实际上,是在夸示它……”他沉默下来,面孔变得冷酷。
“怎么回事?”亚德利教授问,着急地观察他门徒的苍白脸色。
埃勒里握紧拳头。“那个想法——某种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1]美国佛罗里达州西部港市。
第二十六章 埃勒里一席话
他们迅速走过布雷德伍德,存心避开那些可怜的受四处弥漫的疑惑和厌恶之害的人。乔纳·林肯不说一句话;他看来是晕头转向说不了话,只是跟着他们沿小路走着,似乎这就是一个实用的行动过程,像别的事一样。梅加拉的死,够怪的,比起布雷德伍德主人的死,更像一袭柩衣,笼罩着这里。脸色苍白的福克斯坐在门廊的台阶上,头埋在双手里。海伦坐在一把摇椅里,眼睛定定地凝视着天空,无视一簇聚集雷雨的云涌现。布雷德太太垮了,在她的房间里歇斯底里地哭,任谁,连她的女儿,看来都照料不了她;斯托林斯叽咕着坦普尔医生该来看她。当他们经过屋后时,能听到巴克斯特太太的呻吟。
他们在门道里犹豫了一阵,然后默契地继续徐徐向前。林肯盲目地一直跟到大门边。在这儿他停下脚步,靠在石柱上。警官和艾萨姆在什么地方离开了,去忙他们自己的事。
老纳尼满布皱纹的黑脸吓得扭歪了,她为他们开了前门,咕哝着:“这后面有鬼,亚德利先生,你记住我的话。”
教授没答话,径直走向他的书房,像是避难所就在那儿。埃勒里跟在身后。
他们在同样的不安中坐下。教授粗糙的脸上,在震惊和厌恶之外,是挑战的表情。埃勒里坐到椅子里,机械地在口袋里摸起烟来。亚德利把一个大象牙盒子越过桌面推给他。
“什么事困扰着你?”他轻声问,“你肯定没完全摆脱那想法。”
“从未有过这样的情况,除了那种荒谬的感觉。”埃勒里猛烈地抽烟,“你了解那些捉摸不透的感觉吗?什么东西诱使你在脑中所有的大街小巷费尽气力追逐,但你永远最多只不过模糊地瞥到它一眼而已。我现在的情况就是如此。如果我能抓住它……它很重要。我有一种不可抗拒的感觉,感到它很重要。”
教授把烟草填塞进他的烟斗锅里。“一种普遍现象。我发现,当我自己想要集中思想抓住什么主意时,常常徒劳无功。一个好办法是,把它完全置之度外,谈别的事情。令人惊奇的是,这方法常常奏效。就好像通过不理它的办法,逗弄得它忽然向你跳过来。不知从哪里,那个你一直在努力回想的东西会呈现出完整、清晰的画面来;从看起来与之无关的事中产生出来。”
埃勒里哼了声。一声霹雳震撼着屋子的墙壁。
“刚才——十五分钟之前,”教授苦笑了一下继续说,“你说,你今天跟三个星期前一样离答案很远。很好。那么你面临着失败。同时,你提到几种你得出结论的情况,没有明说,但显然不为艾萨姆、沃恩和我所知。为什么现在不细细梳理它们哩?可能有些东西在你独自专心分析时弄不明白,但如果你用话语表达你的思想时,它会豁然开朗。你也许可以相信我的话——我整个一生简直都跟这种经历有不解之缘——冷清的独自苦思冥想与温馨的促膝讨论之间有天壤之别。
“比如说,你提到西洋跳棋。显然,布雷德伍德的书房、棋桌、棋子的布置,对你有意义,而对我们其他人来说完全无用。你把它梳理一番,讲给我听听吧。”
听了亚德利教授一番深沉、抚慰的话后,埃勒里紧锁的神经放松了。这会儿他烟抽得平和了,脸上紧张的线条也变得柔和起来。“不坏的办法,教授。”他动动身子,选取一个更舒适的姿势,半闭起眼睛。“让我来这样解决它。从斯托林斯的证词和我们发现的棋桌情况来看,把它们连在一起会出现什么样的新情况呢?”
房间暗了下来,太阳消失在厚厚的乌云后面。教授若有所思地朝他的火炉喷着烟,说:“许多未经证实的推测存留心里,但我找不出逻辑上的理由,来怀疑这些材料表面上所表达的意思。”
“那是什么呢?”
“当斯托林斯最后一次看见布雷德时——假设他是除凶手以外见到布雷德的最后的人——布雷德正坐在棋桌旁跟自己下着棋。关于这一点没有什么不寻常或不合理之处;斯托林斯证实,他常做这事,为两边走棋,像只有热心者和高手会做的那样。我确信这一点。然后,在斯托林斯离开后,当布雷德仍然在跟自己下棋时,克罗萨克进了书房,杀了布雷德。如此这般。布雷德被杀时手里抓着一枚红棋子,那说明了为什么我们在图腾柱附近发现了它。”
埃勒里疲倦地搔搔头。“你说——‘进了书房’,究竟是什么意思?”
亚德利露齿一笑。“我这就解释。你记得,刚才我说过,我有许多未经证实的推测。其中之一是:克罗萨克是布雷德那晚期待的客人。如你多次认为的,他可能是我们身边的什么人,这就解释了他是怎样进屋的。当然,布雷德不了解这一事实:他认为是朋友或熟人什么的,其实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未经证实!”埃勒里叹息道,“你瞧,我这会儿就能为一种推测勾勒出一种无法反驳的情况。没有胡乱尝试,教授,没有猜测,而是经由清晰的逻辑步骤得出的结论。它的唯一麻烦是,它一点没有使迷雾变得稀薄。”
教授沉思地吸着烟斗。“稍等一会儿,我还没有说完。我能提供另一种推测——又是没被证据证实,但就我能看到的而言,也跟另一种推测可能同样真实。那便是,那天夜里布雷德有两个来访者:他期待的那一个,为了这人的来访,他打发走了他的妻子、继女和家人;还有一个就是克罗萨克,他的敌人。在这种情况下,那正当的来访者,不管他是在克罗萨克之前或之后来——就是说,布雷德要么活着要么已经死了——自然对他的来访缄口不言,他不希望被卷进去。我感到惊奇,之前没有人想到这点。过去三个星期我一直期望你提出它。”
“就这些?”埃勒里除下他的夹鼻眼镜,放在桌上;他的眼睛红得充血。一道闪电瞬时照亮了房间,把他们的面孔映照成了可怕的青灰色。“伟大的推断。”
“你不见得没有想到这个吧!”
“我确实没想到。我从没提到它,因为它不是真实情况。”
“哈,”教授说,“现在我们正在弄明白这件事。你是打算坐在这儿告诉我,你能证明谋杀那天晚上屋子里只有一个访问者?”
埃勒里无力地笑笑。“你把我置于一个尴尬境地。证据依靠证人毕竟不如依靠自首告发者……这会稍微复杂些。你应该记得那位有个古怪名字叫洛克·德·克拉皮埃·德·沃旺埃居厄斯的法国道德家说的话:‘Lorsqu'une pensee est trop faible pour porter une expression simple,c'est la marque pour la rejeter.[1]我到时候会提到它。”
教授满怀期望地倾身向前。埃勒里把夹鼻眼镜重新放到鼻梁上,继续说:“我的观点依据两个因素:布雷德桌上棋子的布置和高级棋手的心理。你记得那种游戏吗,教授?我想起你说过,你从来没跟布雷德玩过,或大概那类的话。”
“不错,虽然我会那种棋,但下得很蹩脚。我下了没几年。”
“如果你懂这种棋,你就会懂我的分析。当斯托林斯走进书房时,他看到布雷德跟自己开始下一盘棋。实际上,他只看到了开头的两着。是这个证词把我的朋友们引入了歧途。他们认为,因为斯托林斯最后看见他时,布雷德是在跟自己下棋,那他被谋杀时肯定仍在跟自己下棋。你陷入了同样的错误。
“但桌上的棋子叙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经过。不仅是游戏过程中的棋子,还有那些被‘俘’而从棋盘上拿掉的棋子的位置是怎样的呢?你会回忆起,黑方俘虏了九枚红子,它们被放在棋盘和桌边之间的边缘处;红方仅俘虏了三枚黑子,它们被放在对面的边上。显然,那时,黑方占据绝对优势。
“棋盘上,记住,黑方拥有三个王或者说双子,加上三个黑单子;红方只有两个弱单子。”
“那又怎么样?”教授问,“我仍然看不出这有什么意义,它只表明,布雷德在跟自己下一盘棋,他下了若干对他假想对手的红方来说是灾难性的着子。”
“一个无法容忍的结论,”埃勒里反驳说,“以试验立场而言,一个高超的棋手只对开盘和终局的几着感兴趣。在这方面,西洋跳棋跟国际象棋是一样的。其他任何只靠游戏者个人技巧的斗智游戏莫不如此。如果只是为了跟自己练习,为什么布雷德要麻烦地下这样一盘棋,让一方占据压倒性优势,整整多了三个王和一个子?他绝不会让一盘试验棋下到这种地步。高手们甚至在优势相当小时——一个子,或者甚至棋子数量相等但位置占战略优势——看一眼棋盘就能告诉你结果会如何(如果双方走子不出错的话)。布雷德认真地跟自己下那种不平衡的棋,就等于阿廖欣[2]跟自己下一盘让一方多占有一个王后、两个相和一个马优势的试验性国际象棋。
“所以情况就是这样:尽管斯托林斯看到他时,布雷德确实在下一盘试验棋,不过那晚后来下的棋红黑双方力量悬殊。因为,虽然一名高手不会跟自己试验这种棋,但当你做下述猜想时,这样的棋局就变得可以理解了:他是在跟某人下棋。”
外面大雨如注,灰色的水帘击打着窗户。
亚德利教授扯了扯嘴角,勉强一笑,他的黑须上方露出白色的牙齿。“的确,的确,我明白这点。但你仍然没有排除这种可能的推测:那天晚上,虽然布雷德是跟他的正当来访者下的棋,留下像我们看到的这样的棋局,但他是被克罗萨克杀害的,也许就在那位来访者走后不久。”
“天真,”埃勒里嘿嘿笑着,“你这老顽固。逼得我要消除逻辑的和常识的双重障碍。
“这样来看这件事。我们能根据下棋的时间来推定谋杀的时间吗?
“按照逻辑,我认为我们能。因为我们发现了什么?在黑方的首行,两枚红子中的一枚仍处于比赛中。但在西洋跳棋中,当你到达对方底线时,你就有权利让你的棋子加冕或者说称王[3];如你所知,那就是把另一枚棋子放到第一枚上方。那么,这就奇怪了,这局棋中红方明明有一子在王线[4]上,它却没有加冕?”
“我终于开始有点明白了。”亚德利咕哝着。
“只是因为那时棋局中止了,因为红子不加冕,棋是不可能继续进行下去的,”埃勒里迅速接着往下说,“有证据证明这盘棋就在那一刻停止了吗?有!第一个要解决的问题是:布雷德在这盘棋中是执黑,还是执红?我们有各种各样的证据证明布雷德是下棋高手。实际上,他曾经接待过全国西洋跳棋冠军,两人还下成了平局。那么,能想象布雷德在这盘棋中执红吗?红方显而易见是弱方——弱到让他的对手有三王加一子的优势。不,不能想象。我们可以立即断定,布雷德执黑……附带说一句,为了澄清事实,我再修正一点。现在我们知道,黑方的优势实际不是三王加一子,而是两王加两子,因为红方一子本应称王。
“然而,仍然是巨大的优势。
“但如果布雷德执黑,那么在下棋时,他必定是坐在靠近写字台的椅子上,而不是离写字台较远的对面。因为所有被俘的红子都在靠近写字台的这边,而俘虏红子的当然就是黑子了。
“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得知布雷德执黑,他坐在靠近写字台的椅子上;他的来客和下棋对手,面向写字台坐在对面,而布雷德背对着写字台。”
“但此事有什么意义呢——”
埃勒里闭上眼睛。“如果你想了解天才的话,教授,请接受迪斯累里[5]的劝告,磨炼耐心。现在是我发言,可敬的教授。好多次我在课堂上,情绪焦灼地想要赶紧获知你有关万人军[6]、腓力[7]或耶稣的最终结论……
“我说到哪儿了?对了!有一个丢失了的红子,被我们在死者布雷德被钉成十字架的图腾柱附近发现了。死者的手掌心里有一个圆圆的红印。他在被杀时,一直握着那枚棋子。为什么他要这么做?理论上有许多种解释,但只有一种已得到事实证明。”
“什么事实?”
“这一事实就是:一枚红方棋子到了黑方王线,却没有加冕。在布雷德手里的——在黑方手里,注意——是那唯一丢失的红子。我不明白,”埃勒里趾高气扬地说,“你怎么会无视这样的结论?即红方——黑方的对手,成功地让它的一枚棋子到达了黑方的王线;黑方,或者说布雷德,拿起一枚俘虏的红子准备把它放到那枚刚刚到达他的王线的红子上方;但在他这么做之前,某件事让棋局中断了。换句话说,布雷德,抱着专门为了给对方的棋子加冕的目的,拿起一枚红子,但是永远没有完成这个动作。这一事实直接表明了这盘棋何时结束,以及为什么结束。”
亚德利仍然默不作声、全神贯注地听着。
“结论?很简单,布雷德没能完成这个动作是因为他无法完成。”埃勒里叹息一声,“他那时受到了攻击,以致没法给红子加冕。”
“那血印。”教授嘟囔道。
“正是,”埃勒里说,“地毯上血印的位置支持我方才的推断。那血印在黑方那边,亦即布雷德坐的椅子后两英尺。我们早已得知,谋杀发生在书房里;而那血印在书房里只此一处。如果布雷德从头部正面受到攻击,那么当他坐在桌边打算给红子加冕时,他该往后倒在他的椅子和写字台之间。那儿正是我们发现血印的地方……鲁姆森医生认为,既然在布雷德的尸体上没有别的暴力痕迹,那必定是他的头部先受到了攻击;在凶手把尸体搬运到凉亭以前,伤口的血直往外涌,染污了他身下的地毯。所有细节都吻合。所以事实呼之欲出:布雷德坐着跟他的加害者下棋,换句话说,杀害布雷德的凶手也是他下棋的对手……啊,你有异议。”
“当然有。”亚德利反驳说。他把烟斗重新点上,用力地抽着。“在你的论据中,哪一点能驳倒下面的看法呢?布雷德下棋的对手或者是无辜的,或者是克罗萨克的一个同谋;当这个无辜的对手跟布雷德下棋时,或者这个同谋跟布雷德下棋分散他的注意力时,克罗萨克偷偷跑进书房,从后面攻击了布雷德,这想法在那天发现血迹时我就已经说过了。”
“什么?我的论据多如牛毛,教授。”埃勒里的眼睛闪着光,“我们早已知道,克罗萨克没有同谋。简单地说,他是专为复仇而来,这些犯罪中没有什么能诱惑从金钱视角出发的同谋。
“有可能一直是两个人,一个是克罗萨克,另一个是跟布雷德下棋的无辜者吗?……请考虑这会意味着什么。这会意味着,克罗萨克故意在一个无辜证人面前攻击布雷德!荒谬。他肯定会等证人离开再动手。但如果他在一个无辜证人面前攻击,那他会放过这个证人吗?像克罗萨克这样的人,毫无良心可言,绝对不会心慈手软。然而那证人显然是未受伤害便离开了……不,教授,恐怕并没有这样的证人。”
“但那证人如果在克罗萨克之前来,又在之前离开——一个跟布雷德下棋的证人——又怎样呢?”教授坚持道。
埃勒里咯咯笑起来。“哎呀,哎呀,你越来越老眼昏花了,教授。如果他在克罗萨克之前或之后来,他就不会是个证人了,对吧?”他嘿嘿笑着,“不,关键在于,我们发现的这盘棋是布雷德跟克罗萨克下的,就算之前或之后有来访者,也不会影响到这一事实:克罗萨克——凶手——确实跟布雷德下了棋。”
“这就是从你冗长的废话中得出的结论?”亚德利咕哝道。
“正如我之前所说:杀害布雷德的凶手跟他下了棋。那个克罗萨克,布雷德跟他很熟,虽然,他自然不是作为克罗萨克,而是作为其他人。”
“哎呀!”教授一拍瘦瘦的小腿,大声说“我可难住你了,年轻人。为什么布雷德跟他很熟?嗯?你打算说那是逻辑推导出来的?只因像布雷德这样的人跟某人下西洋跳棋,这个人就必定是他的一个朋友吗?胡扯!嗯,布雷德甚至会跟一个收粪肥的人下棋。任何陌生人都可能是捕捉对象,只要他会下棋。我花了三个星期才说服他,我真的对下棋不感兴趣!”
“我的脑子要炸了,教授。如果我给了你这种印象,我是从这盘西洋跳棋推断出布雷德的对手是他的一个朋友的话,那我表示道歉;我没有那么想。我有更令人心服口服的理由。布雷德不是知道,克罗萨克——特维尔家的仇人,到了美国要报那血仇吗?”
“是的,当然。他留下的条子表明了这点,那时范亲自给布雷德写了信警告他。”
“Bien assurement[8]!在知道克罗萨克到了美国的情况下,布雷德还会和一个陌生人约会,如他做的那样,有意把所有可能的保护者从家中打发走吗?”
“嗯,我想不会。”
“你瞧,”埃勒里疲乏地叹气说,“如果你核对了足够的材料,你就能证明任何事情。注意听着——让我来举最极端的例子。假设布雷德期待的来访者那天晚上确实来了,确实跟布雷德办理了事务,离开了。后来克罗萨克出现了。请注意,一个完全的陌生人。但我们已证明,克罗萨克——谋杀布雷德的凶手,跟布雷德下了棋。那便意味着,布雷德有意邀请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进入他没有防御的屋子……这显然有悖常理。那么,克罗萨克想必对布雷德来说很熟悉,不管他是布雷德期待的来访者,还是那晚的一个不速之客。实际上,我一点儿也不在乎到底是哪种情况。我偏向于认为,那天晚上除了布雷德外,只有一个人在书房里——克罗萨克。但是即便有两个,或三个,或一打人的话,它也否定不了这一结论:布雷德很熟悉克罗萨克,不管他以什么伪装出现,布雷德跟他下了棋,并在下棋时被谋杀了。”
“那使你明白了什么呢?”
“什么也没有,”埃勒里悲哀地说,“这就是为什么我之前说,我现在不比三个星期前更明白……你知道,还有另一件确凿的事实,既然我想到它,那我们就把它从这一团混沌中提取出来。我真是头蠢驴,以前一直没想出来。”
教授站起来在火炉上敲掉了烟斗里的灰。“你今晚的话中充满了惊奇,”他说,没有转过身子,“是什么样的事实?”
“我们可以完全有把握地断言,克罗萨克不是跛子。”
“我们以前讨论过这点,”亚德利反驳说,“不,你是对的。过去我们认为对此无法确定。但是怎么——?”
埃勒里站起来,伸展双臂,开始来回踱步。书房里很潮湿;外面大雨如注,哗哗作响。“克罗萨克,不管他伪装成谁,都是布雷德十分熟悉的人。但布雷德很熟悉的人中没有瘸子。因此克罗萨克实际上不跛腿;而他利用小时候的残疾作为一贯的身体特征,只是为了把警察引入歧途。”
“那就是为什么,”亚德利咕哝着,“他如此粗心大意地留下一个跛子踪迹的原因。”
“正是如此。他一嗅到危险气息,就立即放弃跛行。怪不得他的踪迹没被发现。我以前该想到这点。”
亚德利用他的一双大脚蹒跚行走,冷了的烟斗从嘴中突出来。“说得没错。”他敏锐地注视着埃勒里,“没别的即兴想法了,是吗?”
埃勒里摇摇头。“仍然藏在脑回[9]后面什么地方……我们现在来看看。第一个受害者克林的谋杀,已经得到了令人满意的解释。克罗萨克,那个冒充的跛子,就在附近;动机、邻近、犯罪的特性——所有都符合。确实存在世仇那回事儿。克罗萨克以为,他杀的是安德鲁加——三兄弟中的一个。他是怎样最终跟踪上范——特维尔兄弟中隐藏最深的那一个的呢?咱们无从知晓,只有上帝知道……克罗萨克接着又进行了一次袭击。这一次是布雷德;同样的问题,也是无法回答。接着情节有趣地变复杂了:克罗萨克发现了布雷德的字条,那字条第一次告诉他,他杀错了人,范仍然活着。但范在哪里?克罗萨克对自己说,必须把范找到,否则复仇就是不完整的。第二幕的幕布——非常耸人听闻……梅加拉回来了;克罗萨克知道他会回来;他登场了。按照纸条所说,他是范的新身份和藏身之处的唯一知情者。……暂停[10]。推迟。然后……天哪。”埃勒里说。
亚德利教授身子发硬,屏气凝神,所有迹象都表明了他对那逃亡者的疑虑。埃勒里呆立在地上,盯着他的主人,新的发现让他目光炯炯。
“天哪,”埃勒里叫道,双脚跳着,“我一直是怎样一个傻瓜!怎样一个白痴,怎样一个低能儿,蠢人,智力缺陷者!我明白了!”
“它总是奏效[11],”教授露齿而笑,放松下来,“什么——喂,我的孩子,怎么啦?”
教授惊讶地住了嘴。一个显著的变化盖住了埃勒里兴高采烈的脸,他的下巴垂了下来,两眼蒙上了阴影,脸上畏惧的表情就像人们有时受到纯属想象的震惊时那样。
那表情显现,又消失了。他的下巴在光润的棕色脸上显得轮廓分明。“听着,”他快速地说,“我没有时间把什么都说出来,只能说个大概。我们以前在等什么呢?克罗萨克在等什么呢?我们在等克罗萨克试图通过梅加拉——唯一的信息来源,去发现范在哪里。克罗萨克在等着做出这发现,然后杀死梅加拉。这只能意味着一件事!”
“他弄清了!”亚德利叫道,事情的严重性使他深沉的嗓音变嘶哑了。“天哪,奎因,我们是怎样的傻瓜,怎样的瞎了眼的傻瓜呀!可能已经太迟了!”
埃勒里没浪费时间去回答。他跳到电话机旁。“西部联盟……发电报。快。致西弗吉尼亚阿罗约镇鲁登治安官……是的。电文:‘立即组织警力去老皮特简陋小屋。保卫老皮特直至我到达。把克罗萨克回来一事报告给克鲁米特。如你们到达简陋小屋时事情已发生,找到克罗萨克踪迹,但保持现场原状。’签名埃勒里·奎因。请复述……克罗萨克——克-罗-萨-克。对……谢谢。”
他扔下电话,接着又变了主意,重把电话拿起。这次他打电话到路对面的布雷德伍德,找沃恩警官,从斯托林斯那儿得知,沃恩不久前急急急忙忙离开了。埃勒里赶紧打发开斯托林斯,要求沃恩手下的人接电话。沃恩警官在哪儿?电话那头那人说对不起,他不知道。警官收到一封电报,他和地方检察官艾萨姆立即征募了一辆汽车,迅速开车走了。
“该死,”埃勒里抱怨一声,挂上电话,“我们现在怎么办?没时间闲荡了!”他冲向一扇窗户朝外看。雨势似乎有增无减,倾盆而下;闪电划过天空,雷声隆隆不断。“听着,”埃勒里转过身来说,“你得留下,教授!”
“我真的不想让你独自去那儿,”教授不情愿地回答,“特别是在暴风雨中。你准备怎样去?”
“不要紧。你待在这儿,尽最大努力跟沃恩和艾萨姆联系。”埃勒里又跳到电话机旁。“米尼奥拉机场。快!”
埃勒里等待时,教授不自在地搓着胡须。“哦,我说,奎因,像这样的天气你别想坐飞机。”
埃勒里挥着一只手。“喂,你好!米尼奥拉吗?我能雇一架快机立即飞西南方向吗?……什么?”他的脸沉了下来,过了会儿他放下电话。“连天气都跟我们作对。暴风雨来自大西洋,一路向西、向南。米尼奥拉机场的人说,阿勒格尼天气恶劣。飞机不能起飞。我究竟能干什么?”
“火车。”亚德利提议。
“不成!我还是相信老杜森贝格!你能借我件雨衣吗,教授?”
他们跑进客厅,亚德利打开一个壁橱,拿出一件长雨衣,帮埃勒里穿上。“哎,奎因,”他气喘吁吁地说,“别仓促行事。那是辆敞篷车,路况会很糟,这是一次长途驾车——”
“我不会冒不必要的险,”埃勒里说,“再说,鲁登该能把事办好。”他向前跑去,开了门,教授跟他进了门厅。埃勒里默不作声,随后伸出手来。“祝我好运,老人。或者不如说,祝范好运。”
“出发吧,”教授咕哝着,用力摇着埃勒里的手,“我会尽最大努力找到沃恩和艾萨姆。照料好你自己。现在你对这事有把握吧?不是一次不必要的旅行吧?”
埃勒里严肃地说:“过去两星期里,只有一件事会阻止克罗萨克杀害梅加拉,那就是——他不知道范在哪里。如果他最终杀了梅加拉,那必定是他发现了老皮特的策略和山中的藏身之处。很可能,在他杀死梅加拉之前,已经从梅加拉那儿强行弄走了信息。我的责任是阻止第四次谋杀。克罗萨克此时无疑正在去西弗吉尼亚的路上。我希望他昨晚抽出时间睡觉了。否则的话——”他耸耸肩,朝目送他的亚德利笑笑,然后冲下台阶,冲进倾盆大雨中,在闪电光下,朝旁边的车道跑去,那儿是车库,停着那辆旧跑车。
亚德利教授无意识地看看他的表。时间是一点整。
[1]法语,意为:当一种思想无力得不能被简单表述时,那便是它该被否认的迹象。
[2]亚历山大·阿廖欣(Alekhine,1892—1946),多届国际象棋世界冠军。生于俄国,后成为法国公民。
[3]西洋跳棋中,已抵敌营底线的棋子,在上面覆盖一枚同样颜色的棋子便能加冕。
[4]该段中提到的“首行”、“底线”、“王线”只是描述角度不同,实际上指的是同一个意思,即下棋一方的棋子到达对方棋盘最后一行的情况。
[5]本杰明·迪斯累里(Disraeli,1804—1881),英国首相(1868;1874—1880),保守党领袖,作家。
[6]波斯王子小居鲁士(424—401BC)为夺取王位,于公元前四〇四年,聚集希腊雇佣军,以万人一组为单位,进攻其兄波斯国王阿塔泽克西兹二世,失败被杀。
[7]耶稣十二使徒之一。
[8]法语,意为“的的确确”。
[9]大脑左半球的一盘绕部分。
[10]暂停(time out),原为体育用语,这里用来表示克罗萨克暂停复仇活动。
[11]这里是指本章开头教授所说的“一个好方法”:什么事想不出时先把它放一放,不期然它会冒出来。
第二十七章 潜逃
杜森贝格艰难地穿过纽约城,好不容易过了商业区,猛冲过霍兰隧道[1],在来往车辆中左躲右闪地过了泽西城,悄悄急驶过迷宫似的新泽西的城镇,然后笔直开上通往哈里斯堡的公路,像支箭一样飞向前去。路上车辆很少,暴风雨势头不减,埃勒里一边向上帝祈祷好运一边肆意破坏限速规定。他的运气算好,在宾夕法尼亚飞驰穿过一个又一个镇子时,没被摩托警追赶。
这辆旧车,没有挡雨设施,全浸在水里;他本人坐着,鞋湿透了,帽子上直往下滴水。他从车里什么地方找到一副赛车护目镜。他的亚麻衣服外罩着雨衣,一顶轻毡帽湿淋淋地耷拉在耳朵上,琥珀色护目镜罩在夹鼻眼镜上,形成了一种滑稽可笑的形象。他耸肩坐在巨大的驾驶盘前,表情严肃,驱车风驰电掣般穿过宾夕法尼亚的乡村。
那天晚上七点差几分,骤雨依旧——似乎在跟随着暴风雨旅行——他驶进哈里斯堡。
他没有吃午饭,饥饿啮噬着他瘪瘪的胃。他把杜森贝格停在一家修车铺里,对修理工做了具体的指点,然后迈开大步去找饭店。一小时内他回到修车铺,检查了润滑油、汽油和轮胎,继续开车出城。他路线记得很熟。坐在方向盘后,他身上又湿又冷,很不舒服。在六英里内,他穿过了罗克维莱,箭一般飞速地笔直向前,过了萨斯奎汉纳河,继续飞驰。两小时后,他穿过林肯路,顽强地坚持行驶在路上。雨仍是没完没了。
午夜,他又冷又累,眼皮都抬不起来,把车开进霍利代斯堡。汽车修理铺又是他第一个停车处;跟一个笑嘻嘻的修理工进行了一阵活跃谈话后,他步行去一家旅馆。雨抽打着他潮湿的双腿。
“我要三样东西,”在那小旅馆里他用发僵的嘴唇说,“一个房间,把我的衣服烘干,还有就是明早七点叫我。你们能办到吗?”
“奎因先生,”接待员看了眼登记簿上埃勒里的签名后说,“放心吧。”
第二天早晨,埃勒里恢复得相当有精神,穿着干燥衣服,胃里装满熏肉和鸡蛋,让杜森贝格一路吼着向前,奋力走上他的最后一段旅程。暴风雨浩劫的迹象在他眼前闪过:连根拔起的树木,暴涨的河流,弃在路边的损毁的车辆。但暴风雨肆虐了一整夜,在清晨突然减退了,尽管铅色天宇仍旧低垂。
十点十五分,埃勒里驾驶着隆隆作响的杜森贝格穿过匹兹堡。十一点三十分,在明亮的天空下,太阳做出勇敢的努力,照得阿勒格尼山脉的顶峰灿烂夺目,埃勒里把杜森贝格车在西弗吉尼亚阿罗约村的镇公所前吱吱嘎嘎地停了下来。
一个穿蓝色斜纹粗棉布服的人在镇公所入口前打扫人行道,埃勒里依稀记得这个人。
“喂,先生,”这位要人丢下他的扫帚,在埃勒里从旁奔过时试图抓住他的手臂,“你去哪?你要见啥人?”
埃勒里没有回答。他迅速跑过昏暗的大厅,来到后面鲁登治安官的办公室。治安官办公室的门关着;如他所见,阿罗约居民的安全城堡了无生气。他试了试门,门没锁。
那个穿蓝色斜纹粗棉布服的人,粗野的脸上带着倔强的神色,慢腾腾地跟在他后面。
鲁登治安官的办公室里空无一人。
“治安官在哪儿?”埃勒里问。
“我一直正想告诉你哩,”那人执拗地说,“他不在这儿。”
“啊!”埃勒里说,敏锐地点点头。这么说,鲁登去山里了。“治安官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星期一早晨。”
“什么!”埃勒里的声音充满了惊奇、悲哀和大祸临头的绝望。“天呐,那么他没收到我的——”他冲向鲁登的办公桌。办公桌上放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文件。埃勒里开始乱扔着治安官的官方信函——如果是官方信函的话,穿蓝衣服的人伸出手来试图阻止,却是白费劲。于是,正如他担心的那样,它就躺在那儿,一份黄信封的电报。
他把它撕开,读道:
西弗吉尼亚 阿罗约 鲁登治安官
立即组织警力去老皮特简陋小屋。保卫老皮特直至我到达。把克罗萨克回来一事,报告给克鲁米特。如你们到达简陋小屋时事情已发生,找到克罗萨克踪迹,但请保持现场原状。
埃勒里·奎因
一幅全景画在埃勒里眼前显现。由于一个可怕的疏忽,一次命运的方向盘转动,他给鲁登的电报等于没发。那穿斜纹粗棉布服的人耐心地解释说,治安官和镇长马特·霍利斯两天前的早晨离开去作他们每年的钓鱼旅行了;他们照例会去一个星期,在外野营,在俄亥俄河和它的支流里钓鱼。星期天以前回不来。电报是前一天三点过几分到的;那穿斜纹粗棉布服的人——他宣称自己是看门人、房屋看管人和打杂的人——收了电报,签了名,在鲁登和霍利斯不在时,把它放在治安官的办公桌上,要不是幸亏埃勒里来访,它可能会在那儿放上一个星期。这看门人似乎有什么事压在心头,开始了一次杂乱无章的论说,但埃勒里把他推到一边,眼中含着朦胧的恐惧,回到阿罗约大街,跳进杜森贝格车。
他把车轰隆隆地发动起来,转过角落,沿着他记得的上次他跟艾萨姆和鲁登治安官的探险路线开去。没有时间跟汉考克县地方检察官克鲁米特和州警察局的皮克特上校通话了。如果他担心的事还没发生,他确信他能应付可能发生的任何情况;他在杜森贝格车的兜里放了一把上了子弹的半自动手枪。如果它已发生了……
他把车停在一簇灌木丛中——虽然下了雨,但他上次访问的模糊踪迹仍留在覆盖着小灌木和青草的地面上——他手里拿着枪,沿着鲁登治安官之前带领的那条隐约可见的小路,开始了艰苦的登山。他小心翼翼地迅速往前爬;他不知道可能遭遇上什么,下定决心应对各种突然袭击。繁茂的树林寂静无声。他悄悄前行,祈祷他能到得及时,但他脑子里响着的微弱的警铃让他意识到已经太迟了。
他蹲在一棵树后,朝外凝视着那林中空地。篱笆没有被动过的迹象。虽然前门闭着,这让埃勒里感到一丝鼓舞,然而他并没冒险。他打开手枪保险,悄无声息地从那棵树后出来。在那安着铁丝网的窗边,是熟悉的老皮特的胡子绕腮的脸吗?不是,那是他的想象。他笨拙地越过篱笆,手里仍然握着武器。随后他注意到地上那些脚印。
他在原地足足站了三分钟,默想由潮湿泥土上的脚印清楚讲述的故事。随后,避开这些泄露秘密的痕迹,他兜了个大圈,小心举步,来到门前。
他现在注意到,不像他看第一眼时所认为的那样,那门并没关严,能看到一条窄缝。
他右手握着手枪,弯下身子,把耳朵支在门缝边听里头的动静,没有声响传出来。他直起身子,用左手对门狠狠一击,门迅速开了,内部一览无余……
一时间,他就那样站着,左手举在半空,右手平端着武器对着屋内,两眼死盯着面前可怕的景象。
接着,他跳过门槛,在身后牢牢闩上了那沉重的门。
十二点五十分,杜森贝格发出锐利的响声又在镇公所门前停下,埃勒里下车到了人行道上。那看门人必定认为,这是个奇怪的年轻人,因为他的头发乱蓬蓬的,眼里迸发着疯狂的火花。他猛地抓住看门人,像是要打人一样。
“你好。”穿斜纹粗棉布服的人拿不准埃勒里是什么意思。他仍然在炎热的太阳底下扫地。“你回来了,是吗?我之前有事要告诉你,先生,但你不让我说。你的名字可是——”
“别闹,”埃勒里怒喝,“看来你是留在这个管区的唯一官方负责人。你得为我做件事情,看门人先生。几个纽约来的人会到这儿——至于什么时候,我不知道。但如果要过几小时的话,你得在这儿等着,明白吗?”
“嗯……嗯,”看门人说,倚靠着扫帚,“我不太明白。听着,你是不是一个名叫奎因的人?”
埃勒里凝视着他。“是呀,怎么啦?”
看门人从一个大的粗棉布口袋深处掏东西,中途停了一会儿,口里咳出一股棕色的液体。然后他拿出一小张折叠的纸来。“你之前在这儿时,我本来要告诉你,奎因先生,可你没给我机会。那家伙留给你一张条子——一个高个儿丑笨蛋,看上去像老艾贝·林肯[2],老天爷。”
“亚德利!”埃勒里突然叫起来,一把抓过那张纸条,“天哪,你,为什么你之前不告诉我?”他急急忙忙展开纸条时,几乎快把它扯裂了。
这是张签着教授姓名的匆匆忙忙用铅笔写的纸条:
亲爱的奎因:
我按顺序一一给你解释。现代魔术使我能先你而行。在你离开后,我很担心,想找到沃恩和艾萨姆的踪迹,但徒劳无功。我得知他们收到了来自麻省的关于莱因夫妇踪迹的确凿消息。我把你的信交给了沃恩手下的人。我不喜欢你独自一人追踪像克罗萨克这样的嗜血凶徒。布雷德伍德平安无事——坦普尔医生去了纽约,想必是去找赫丝特了。求爱吧?
整夜暴风雨,我无法入睡。早晨六点暴风雨停了。我在米尼奥拉机场。飞行条件好了些,我说服了一个私人驾驶员带我去西南部。今天上午十点在阿罗约附近着陆。(以上大部分在飞机上写的。)
后来:我找不到那简陋小屋,也找不到任何知道怎样去那儿的人。鲁登外出,村庄一片死寂。你的电报,我想,没拆。当然,我担心那最坏的情况,尤其是自从我在附近发现了一个跛腿男人的踪迹以来。
那个跛腿男人拎着一只小袋(想必是克罗萨克,因为描述含糊;蒙着面孔的男人),昨晚十一点三十分,在黄湾,就在俄亥俄河的对面,租了一辆私家车。我跟车主谈了;他送克罗萨克到了俄亥俄的斯托本维尔,在那儿的旅馆他下了车……我自己要跟踪克罗萨克,留此信让阿罗约镇公所拥有超常智慧的看门人交给你。立即去斯托本维尔;如果我发现另外的线索,我会在福特·斯托本旅馆给你留条。急留。
亚德利
埃勒里怒目而视。“我的朋友亚伯拉罕·林肯什么时候写的这张纸条,看门人?”
“十一点钟左右,”看门人拉长声调说,“在你来之前不多会儿。”
“我现在明白,”埃勒里抱怨道,“为什么人会想杀人了……昨晚雨是什么时候停的?”他突然问,忽然有了个想法。
“半夜前大约一个小时。这儿雨渐渐小了,虽然河那边整夜暴雨没断。听着,奎因先生,你不认为——”
“不,”埃勒里坚定地说,“把这张纸条给纽约来的人,在他们到的时候。”他草草地在那张纸的空白处添加了一段,把纸条塞进看门人手里。“待在外面这儿——扫地,嚼烟草,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但要坚守在这条路上,直到他们来。艾萨姆,沃恩,警察。你明白吗?艾萨姆,沃恩。把这张纸条交给他们。麻烦你了,这是点小意思。”
他朝看门人扔过去一张一百元的票子,跳进杜森贝格,在一阵灰尘中沿阿罗约大路飞驰而去。
[1]纽约市哈得孙河河底双管隧道,以工程师C.M. 霍兰的姓氏命名。
[2]就是亚伯拉罕·林肯,艾贝是亚伯拉罕的昵称。
第二十八章 死了两次的人
星期三早晨八点钟,沃恩警官和地方检察官艾萨姆驱车进了布雷德伍德,虽然疲惫,却很高兴。跟他们一道的是来自美国检察院的一个男人。坐在后面的是珀西和伊丽莎白·莱因,两人脸色阴郁,一副反抗神色。
这两个英国贼被押解前往米尼奥拉。当他的部下比尔副官挥手跑过来、快速说着话时,警官正舒舒服服地伸展双臂。胜利的表情从沃恩的脸上消退了,代之以焦急之色。艾萨姆听了亚德利教授关于全部事情经过的留言后,焦躁地骂着。
“他妈的我们怎么办?”
沃恩急促地说:“跟上他们,那还用说!”说着,立刻爬回到警车里。地方检察官擦擦他的秃顶,忍着劳累跟上来。
在米尼奥拉的飞机场上,他们得到了亚德利的消息。教授那天早晨六点租了架飞机,飞往西南方向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十分钟以后,他们已经在空中,坐在一架大功率的三引擎飞机的机舱里,朝同一个目标飞去。
当他们疲惫地走进阿罗约时,已是下午一点三十分。飞机停在村外四分之一英里处一块牧场上,接着他们步行朝镇公所前进。一个穿蓝色斜纹粗棉布服的人坐在屋前的台阶上,脚下放着把破扫帚,平静地打着鼾。听到警官的咆哮,他一骨碌站起来。
“你们打纽约来?”
“是的。”
“名叫沃恩,呃,艾萨姆,或是什么的?”
“是的。”
“有张纸条是给你们的。”看门人张开他的大巴掌;巴掌里,皱巴巴的,又脏,又潮,但仍完整的,是亚德利教授的纸条。
他们默默看了教授的信,然后把纸条翻过来。只见埃勒里潦草地补充写着:
亚德利的短笺不言自明。我已到过简陋小屋,那儿可怕得一团糟。尽快随往。
棚前绕行的脚印是我的——另一双……你们自己推想吧。快点,如果你们想见到收场的话。
奎.
“已经发生了。”艾萨姆叹气。
“奎因先生什么时候离开这儿的?”沃恩咆哮着。
“大约一点钟,”看门人回答,“哎,发生了什么事,先生?我看你们这么东奔西走的。”
“快,艾萨姆,”警官低声说,“带路。我们得先去看看那个简陋小屋。”
他们兜过那个拐角,丢下看门人瞪眼摇头。
简陋小屋的门关着。
艾萨姆和沃恩费力地爬过倒钩铁刺围成的篱笆。“不要打那些脚印上走,”警官立即说,“我们来看看……那些迂回的脚印,我想是奎因的。另外那些——”
他们站着不动,目光追随着埃勒里一个多小时前注意到的那排脚印。有两整路由同一双鞋踩出的脚印;除了埃勒里的脚印外,再没其他。这两排脚印界线分明:一排从篱笆直通向简陋小屋的门;另一排则呈现弧形。在铁丝网另一边,岩石地面让脚印无法留下印迹。走近小屋的脚印比离开的脚印深;右脚印比相应的左脚印深。
“跛子的脚印,”沃恩咕哝着,“那第一排脚印——古怪。”他在两排脚印旁朝前走,打开了门,艾萨姆跟在后面。
两人惊恐万状地盯着眼前的情景。
在门对面的墙上,一具男人的尸体像一件战利品般钉在粗削的圆木上。它没有头,双腿被钉靠在一起。从穿着的血淋淋的破烂衣服——那个假山民的破烂衣服——来看,正是那不幸的小学校长的尸体。
血滴到了石头地面上,溅到了墙上。这简陋小屋,艾萨姆以前来访时是那样清洁舒适,现在看起来像一个屠宰场。草席上斑驳地分布着深色的红点,地面上到处是红色的血纹和污斑。桌面上通常放着的东西被一扫而光,坚固的旧桌子被当成一块写字板,用血写着的一个巨大字母——正是克罗萨克复仇的熟悉记号——一个大写的T。
“天哪,”沃恩嘟囔道,“真让人恶心。我想,如果我抓着他的话,我会徒手勒死那食人者,才不管犯不犯法。”
“我要出去,”艾萨姆声音嘶哑地说,“我觉得——头晕。”他蹒跚着穿过门道,靠在外面墙上干呕。
沃恩警官眨眨眼,挺直肩膀。他避开快要干涸的血潭,走过房间。他碰了碰尸体,尸体已经僵硬,小小的红色细流从手掌和脚上的钉头上渗出来。
“死了大约十五个小时,”沃恩想着,握紧了拳头。当他抬头看着钉在十字架上的尸体时,面色苍白。原本头部所在之处是一个露出肉的深红色的洞,双臂僵硬伸展,双腿靠在一起,这简直是一幅荒谬疯狂的拙劣作品。
沃恩摇摇头,摆脱脑中的晕眩,走回去。他迟钝地想到,这儿必定有过搏斗,因为靠近桌子的地上躺着几样物件,它们叙述了一段令人毛骨悚然的经历。第一样是一把沉重的斧子,柄上和刃上染着干血,显然是砍去安德鲁加·特维尔脑袋的凶器。第二样是一卷绷带,像一个平面的炸面圈,边缘磨损、肮脏,一边浸透了棕红色的液体,如今干了。警官弯腰小心谨慎地拾起那卷绷带;当他拿起时,它散了开来,令人惊奇的是,他发现,它被一种锐器切断了。是剪子剪的,沃恩推测;他向四周看看,果然,几步开外的地上,像是在极其仓促中被扔到那儿,躺着一把沉重的大剪刀。
沃恩朝门走去;艾萨姆虽说脸色苍白、憔悴,但已多少恢复过来。“这对你来说看起来像什么?”沃恩问,举着那断开的绷带卷。“天呐,你可选了个好地方生病,艾萨姆!”
地方检察官皱起鼻子,看起来很可怜。“手腕上的绷带,”他支吾着,“从上面的血迹和碘酒来看,还是一个严重的伤口。”
“你说得对,”沃恩严厉地说,“从绕的圈看,必定是裹在手腕上的。人身体上没有其他部位一圈正好这个大小,甚至脚踝也不是这样。我怕克罗萨克手腕上有点儿小伤痕!”
“或者是有过一场搏斗,或者是他在——在屠戮尸体时伤到了自己,”艾萨姆大着胆说,打了个冷战,“但为什么他要留下这绷带让我们发现?”
“这不难解释。看它上面沾了这么多血,伤口想必是早先在搏斗或不管是什么中留下的。所以他剪掉第一次扎的绷带,换上新的……至于他为什么丢下它——他离开简陋小屋时十分匆忙,艾萨姆。我认为,他其实没有什么实际危险。他留下绷带这一事实表明,伤口在能盖住的地方。袖口能藏住它。我们回里面去吧。”
艾萨姆倒吸了口气,壮着胆跟警官回到简陋小屋里。沃恩用手指了指那把斧子和大剪刀,然后指了指躺在他发现绷带地点附近地面上的一个不透明的大瓶子。瓶子是深蓝色玻璃的,上面没有标签,里面几乎是空的,原先装的大部分液体把它所躺的地面染成了棕色。瓶塞蹦到了几英尺开外。它附近躺着一团绷带,一部分没卷绕上。
“碘酒,”沃恩说,“这说明了一切。受伤后,他从那边的药柜里取出它放在桌上,后来无意中把它弄翻了,或者干脆就是口里骂着把它扔到地上。瓶子是厚玻璃的,没碎。”
他们走到尸体挂着的墙那儿;离边上几英尺的一个角落里,在那脸盆似的装置和泵杆上方,是艾萨姆上次来访时注意到的那个架子。除了两处,架子上放满了:一大蓝包的棉花、一支牙膏、一卷胶布、一卷绷带、一卷纱布、一个标签标明是碘酒的小瓶和一个标签上标着红药水的成套用品瓶,还有几个小瓶小罐——泻药、阿司匹林、锌软膏、凡士林,等等。
“这就够清楚了,”警官阴郁地说,“他用了范的药品。绷带和大瓶的碘酒来自范的架子,他嫌麻烦没把它们放回去。”
“等一下,”艾萨姆皱起眉头说,“你一直是以这样的结论为前提:被砍伤的是克罗萨克。可是如果手腕受伤的是挂在墙上这可怜的家伙呢。你看不出来吗,沃恩?如果受伤的不是克罗萨克,而是范,那么我们就在犯错误,因为我们是按照手腕受伤这一特征来寻找克罗萨克这个人的。”
“你倒没那么笨,”沃恩大叫,“我从没想到这个问题。好!”他向后甩甩厚实的肩膀。“只有一件事要做——看清尸体。”他闭着嘴唇朝墙走去。
“哦,哎呀,”艾萨姆叹气,畏缩着,“我——我可不想,沃恩。”
“听着,”沃恩咆哮着,“我跟你一样不喜欢这项工作。但总得有人做。来吧。”
十分钟后,无头尸体已躺在地上。两人已把掌心和脚上的铁钉拔了出来。沃恩从尸体上剪掉了那破衣服,尸体赤裸地躺着,呈惨白色,这是对上帝创造的形象的一种嘲弄。艾萨姆倚靠着墙,双手压着胃。全靠警官在努力检查那具惨不忍睹的赤裸的尸体,寻找伤口。
“没有,”他边说边站起身,“没有伤口,除了手掌和脚上的钉孔外。所以受伤的是克罗萨克。”
“我们赶紧出去吧,沃恩。走吧。”
他们一声不响回到阿罗约,深深地呼吸着未被污染的空气。沃恩在镇上找到部电话,打到了县政府所在地威尔顿。他跟地方检察官克鲁米特说了五分钟,挂了电话,回到艾萨姆这儿。
“克鲁米特会保密,”他严厉地说,“他惊讶极了!但这事不会泄漏,我关心的只是这个。他正在带皮克特上校上这儿来,还有验尸官。我告诉他,我们对纳考县最新的死尸擅自作了些处理。”他毫无幽默地嘻嘻笑着,这时他们进了阿罗约大街,匆匆往那小修车铺走去。“他们将不得不第二次举行对安德鲁·范的死亡质询!”
艾萨姆什么也没说,仍然感到恶心。他们租了一辆快车——迟于埃勒里一个半小时——扬起同样一股灰尘,朝俄亥俄河、俄亥俄桥和斯托本维尔而去。
挑战读者
谁是凶手?
小说读到此处,您已经掌握了正确破案的全部必要的事实,此时向读者的才智提出挑战是我的习惯。《埃及十字架之谜》也不例外:根据所给的材料,通过运用严密的逻辑和推论,您现在应该不仅能猜出,而且能证明罪犯的身份。
在唯一适当的解答中没有什么“如果”和“但是”,这一点您在读解释的那一章时会发现。虽然逻辑推理不需要幸运的帮助,我还是祝您有好的推理和好的运气!
埃勒里·奎因
第二十九章 一个地理问题
这是一个极具历史意义的星期三,这天开始了四个州创纪录的奇异而激动人心的追捕。这次行动的路线大约长达五百五十英里,动用了所有形式的现代快速交通工具——汽车、火车和飞机。五个人参加了追捕,但当第六个人加入后,整个剧情便有了出人意料的进展。从埃勒里踏上俄亥俄的斯托本维尔时起,追捕行动经历了令人难以忍受的九个小时,这在除领头人以外的所有人看来似乎是九个世纪。
一场三重追逐……他们互相追逐的方式很奇特——大家你追我赶,但猎物总是在千钧一发之际溜走;猎人们连休息、用餐、商量的时间都没有。
星期三下午一点三十分——当地方检察官艾萨姆和沃恩警官步履沉重地走向阿罗约镇公所时——埃勒里·奎因正驾着他的杜森贝格飞驰进斯托本维尔——一个繁华的镇子。向交通警问话耽搁了一小会儿,他把车停在福特·斯托本旅馆前。
他的夹鼻眼镜歪在鼻子上,帽子被远远推到脑后。他看起来像是电影里的记者,也许旅馆服务台旁的服务员就是这么认为的;因为服务员咧嘴一笑,并没把登记簿推上前。
“您是埃勒里·奎因先生,是吧?”没等埃勒里喘口气他就问道。
“是!你怎么知道的?”
“亚德利先生描述过你,”服务员说,“他说你今天下午会过来,还给你留下这张条子。”
“好家伙!”埃勒里叫道,“把条子给我。”
条子写得十分匆忙,乱涂一气,完全不像个教授写的:
奎因:别浪费时间问服务员。这儿有全部必要的信息。形貌说明书上描述的类似模样的男子昨日午夜左右到达,在该旅馆留宿。今早七时三十分乘出租车离开。离开旅馆时他放弃了跛行,但手腕扎绷带这点令我不解。如此清楚明白的踪迹表明他不怕被追赶;司机告诉我他要去曾斯维尔。我乘车去追赶他,已从服务员那儿得到那个人样貌的大致描述。我将在曾斯维尔的克莱雷顿旅馆服务员处给你留下进一步的线索。
亚德利
埃勒里两眼放光,把纸条塞进口袋。“亚德利是什么时候离开斯托本维尔的?”
“中午,先生,坐的出租车。”
“曾斯维尔,是吗?”埃勒里沉思了一会儿,然后他拿起电话,说:“请给我接曾斯维尔警察局局长……喂,警察局吗?让我跟局长讲话……快点!别管我是谁……喂!我是纽约的埃勒里·奎因。纽约侦凶小队队长理查德警官的儿子……是的!我在斯托本维尔,局长,我在追踪一个乘出租车的高个子、黑皮肤、手腕上扎了绷带的男人。跟踪他的是个留胡子的高个儿,乘另一辆出租车……第一个人是凶手……对!他今早七点半离开的斯托本维尔……嗯。我想你是对的;他想必早就经过那里了。请尽量搜集你们能找到的踪迹。第二个人不可能已经到达曾斯维尔……跟克莱雷顿旅馆服务员保持联系。我会尽快赶到那儿。”
他挂上电话,冲出福特·斯托本旅馆。那辆杜森贝格,像邮递快马[1]那样,噼噼啪啪向西驶去。
在曾斯维尔,埃勒里很快找到了克莱雷顿旅馆、旅馆服务员和一个穿警服的矮胖男人,这人伸出手,满脸带着扶轮社[2]的笑容迎接他。
“怎么样?”埃勒里问。
“我是哈迪,这里的局长,”胖子说,“你那个带连鬓胡的手下不久前给这个服务员打电话过来传信。看来那第一个人改变了路线,没来曾斯维尔,走了去哥伦布[3]的路。”
“哦,天哪!”埃勒里叫道,“我本应知道亚德利会坏事,可怜的老书虫。你通知哥伦布那边了吗?”
“当然通知了。是重大逮捕吗,奎因先生?”
“够重大的,”埃勒里简单说,“谢谢你,局长。我在——”
“对不起,”那服务员胆怯地说,“打电话的那位先生说,他会在哥伦布的塞尼卡旅馆给你留信。那里的服务员是我的一个朋友。”
埃勒里迅速退了出来,丢下那位穿制服的胖先生在那里莫名其妙地傻站着。
七点钟——当沃恩和艾萨姆跌跌撞撞地沿斯托本维尔和哥伦布之间泥泞的道路朝前走时——埃勒里以快得吓人的速度从曾斯维尔开了一阵车后,穿过哥伦布的东大街寻找塞尼卡旅馆。
这回他没费什么神,便从服务台后那个服务员那儿得到了亚德利潦草的信:
奎因:那人耍弄了我,但我迅速重新寻到了踪迹。他应该不是故意而为——只是临时改变了主意,转而接着去哥伦布。这让我浪费了一点时间,但我发现克已经从这里搭下午一点钟的火车去往印第安纳波利斯[4]。我要在这儿改乘飞机以弥补失去的时间。多有趣!加油吧,年轻人。我很可能会在印第安纳波利斯抓住这只狐狸,你的面孔会兴奋得发红的!
亚
“当他运用口语时,”埃勒里自言自语,“几乎令人难以忍受……这位先生什么时候写的这张纸条?”他擦去额上污秽的汗水。
“五点三十分,先生。”
埃勒里抓起一部电话,打到了印第安纳波利斯。几分钟后他就在跟警察总部通话。作了自我介绍后,他发现消息已经由哥伦布警方传了过去。印第安纳波利斯方面表示非常抱歉,由于形貌说明太过模糊,身份确认困难,他们没有发现被追捕者的踪迹。
埃勒里摇着头挂了电话。“亚德利还给我留什么口信了吗?”
“是的,先生。他说他会在印第安纳波利斯机场留信。”
埃勒里掏出钱包。“大笔赏金,老兄,赏给快速服务。你能立即帮我弄架飞机吗?”
服务员微笑道:“亚德利教授说你可能需要一架,所以我冒昧给您租了一架,先生。它在机场等着哩。”
“该死的亚德利!”埃勒里嘟囔着,把一张钞票丢在桌上,“他在跟我抢饭碗嘛。这到底是谁的追捕行动?”接着,他露齿一笑,说:“干得好。我原先没想到,在内地会发现具有如此聪明才智的人。我的汽车在外面——一辆旧杜森贝格,你帮我照应一下好吗?我会回来取的——老天爷知道什么时候。”
他出门到了街上,招呼出租车。“快去机场!”他叫道,“快!”
八点过一点儿——埃勒里乘出租飞机离开哥伦布后一小时,几乎落后亚德利三小时,克罗萨克乘火车离开哥伦布后七小时——沃恩和艾萨姆,两个筋疲力尽的旅行者,跑进了哥伦布。沃恩的官员身份给他们的旅行添了翅膀。从曾斯维尔来的消息快速传到,一架飞机正在哥伦布港等待两人的到来。地方检察官艾萨姆还没来得及抱怨,他们便坐上飞机,飞往印第安纳波利斯。
* * *
这场追逐要不是有隐藏其后的大阴谋,也许会让人觉得十分滑稽可笑。埃勒里在飞机上放松下来,盘算着许多事情,两眼发呆。七个月来那么多不清楚、不确定的东西如今终于弄明白了!他在心中梳理着整个案子,当想到安德鲁·范的谋杀案时,他回顾自己的努力劳动,确定自己必胜无疑。
飞机继续航行,非常像是悬挂在散布着云朵的空中,只是远在下方点缀着城镇的景观的徐徐移动打破了飞机静止的幻觉。印第安纳波利斯……亚德利会在那儿猛地抓住那只狐狸吗?经过快速计算,埃勒里知道,这只有暂时性的可能。那个藏在克罗萨克外衣里的男子乘火车离开哥伦布,他不可能在六点前到达印第安纳波利斯,可能要迟几分钟——一趟大约五小时的火车旅行。而亚德利五点三十乘飞机离开哥伦布,应该在七点前完成整个空中飞行。照埃勒里的看法和感觉,现在飞行条件有利。如果克罗萨克的火车稍微晚点,或者如果他在离开印第安纳波利斯去往下一站时耽搁了,那么教授就完全有可能抓住他。埃勒里叹息着,倒有点希望克罗萨克能避开教授那缺少经验的抓捕。不过作为一名新手,到目前为止,亚德利倒也干得无懈可击!
飞机像一片飘飞的树叶,在黄昏的玫瑰色晚霞中,在印第安纳波利斯机场飘落。埃勒里看看表,时间是八点三十分。
在三名机械工抓住机翼、把垫块放到梯子的底脚时,一名穿制服的年轻人跑到机舱门跟前。埃勒里走出来,环顾四周。
“是奎因先生吗?”
他点点头。“有我的信吗?”他热切地问。
“是的,先生。一位名叫亚德利的先生一个半小时前留给你的。他说这很重要。”
“一个温和的词语。”埃勒里嘟囔着,抓过那张纸条。他打开时想,这事正在成为疯狂的搭乘旅行和轮流传信的传奇故事。
亚德利的潦草书信只是说:
奎:看来事情已经到了最后关头。原以为我能赶上他,但让他侥幸逃脱了。我到这儿时,与克相貌相仿的人正好乘飞机去了芝加哥。那时是七点。要到七点十五分我才能乘上飞机。克的班机应在八点四十五分至九点到。如你八点四十五分前到,建议通知芝警在机场那儿逮捕我们的潜逃先生。我走了!
亚
“亚德利教授乘的是一架七点十五分的飞机?”埃勒里问。
“是的,先生。”
“那么他该在九点到九点十五分到达芝加哥?”
“是的,先生。”
埃勒里把一张小票子塞进这年轻人的手里。“领我到一部电话那儿,你就是我终生的恩人。”
那年轻人咧嘴笑笑,跑了起来,埃勒里慢跑着紧随其后。
在机场航站楼里,埃勒里发狂似的给芝加哥打电话。“警察总部吗?给我接警察局局长……对,接局长!……快,你这傻瓜,这是事关生死的事……局长吗?什么?……听着,我是纽约的埃勒里·奎因,我有私人的信息要告诉局长。重要!”电话那头的人小心地问着问题,埃勒里不耐烦地跺脚。辱骂混着恳求的五分钟过去后,那管理芝加哥警务的威严先生的声音才在听筒里低沉地响起。“局长!你记得我——理查德·奎因警官的儿子……在调查长岛的谋杀案。是的!高个子、黑皮肤、手腕扎绷带的男人,今晚八点四十五分至九点之间乘一架印第安纳波利斯飞机到达芝加哥……不!不在机场逮捕他……个人的请求。他走到哪里你们就跟踪到哪里,然后把那地方包围好吗?……好的。只有在他试图离开芝加哥时才逮捕他。他有可能会去加拿大……或太平洋沿岸,是的……他不知道自己正被跟踪……另外,注意一个留胡子的高个子男人,样子像亚伯拉罕·林肯,在同一个机场,从印第安纳波利斯飞来——亚德利教授。告诉你手下人给予他一切帮助……谢谢,再见。”
“喂,”埃勒里对在电话亭外咧嘴笑着的年轻人叫道,“领我去一架飞机那儿!”
“你去哪儿?”年轻人问。
“芝加哥。”
十点二十五分,那架单翼飞机在芝加哥机场上空盘旋,周身被照得亮晃晃的。心急的埃勒里不时伸长脖子往外看,地面上有延展的建筑物、飞机库、着落场、一排飞机和快跑的人影。所有这些在飞机猝然向下着陆时都变得模糊起来——驾驶员拿了要他加速的奖赏后来了精神——等埃勒里重新缓过来气,胃里恢复平衡,飞机已经离地面很近,正朝跑道冲去。他闭起眼睛,感到单翼机的轮子在地上颠簸;感觉平稳后,他睁开眼看到,飞机正快速滑行在水泥地上。
他不大确定地站起来,摸弄着领带。终点……发动机发出最后一声胜利的吼叫,飞机停止了。驾驶员扭过头来,喊道:“我们到了,奎因先生!我尽了最大努力。”
“好极了,”埃勒里作了个苦相说,打着趔趄走向机门。偏偏服务太好,有人已经从外面为他开了门,他猝不及防地摔倒在机场上。一时间,在炫目的光线中,他瞥见十英尺外一群人正注视着他。
他又瞥了一眼,看见了亚德利教授高高的身影,他的胡子在咧嘴发笑时几乎成了水平状;瞥见了芝加哥警察局局长牛一样强壮的身影,埃勒里回想起,七个月前他和父亲初次来到风城[5],这导致他开始调查阿罗约谋杀案;还有几个模糊的身影,大概是警探们;和……那是谁?那个身着干净灰制服、头戴干净灰呢帽、手戴干净灰手套的小个子——那个生着一张老脸和翘起脑袋的小个子家伙……?
“爸爸!”他叫道,跳向前去,抓住理查德·奎因戴手套的双手,“你怎么在这儿?”
“瞧,儿子,”奎因警官冷冷地说,咧嘴一笑,“如果连这点都想不出,你可真是一个糟糕的侦探。你的朋友哈迪,曾斯维尔的局长,在和你见面后,打电话到纽约找我,我告诉他你是我儿子。他说,他正想核查你的情况哩。我掐指一算,认定你的案子快了结了,我估计你追捕的人要么到芝加哥,要么去圣路易斯。因此我两点钟乘飞机离开纽约,十五分钟前到的这儿。”
埃勒里张开双臂搂住他父亲的瘦肩。“你是永远的奇迹,现代罗得岛巨像[6]。天呐,爸爸,见到你真高兴。你们老人旅行可得小心……你好,教授!”
他们握手时,亚德利两眼放光。“我想我被包括进七老八十的类别里了吧?你父亲跟我进行过一次关于你的交心谈话,年轻人,他认为你还留了一手。”
“啊,”埃勒里变得严肃起来,“他这么说,是吗?你好,局长!多谢你迅速接了我那讨厌的电话。我当时急得要命……嗯,先生,形势如何?”
他们慢慢穿过机场走向航站楼。警察局局长说:“情况看来很顺利,奎因先生。你要的人九点差五分乘飞机到达——我们好不容易把警探们准时派到这儿。他什么也没怀疑。”
“我刚好迟到了二十分钟,”教授叹气说,“当我拖着我那吱嘎作响的老骨头下飞机时,一位警探抓住我的胳膊,我一生中从来没那么害怕过。‘亚德利?’他声音严厉地说。嗯,老弟,我——”
“嗯,是的,”埃德里说,“呃——克罗萨克现在在哪儿,局长?”
“他不慌不忙地出了机场,九点零五分进了一辆出租车,去了卢勃一家三级旅馆——罗克福特旅馆。他不知道,”局长严肃地说,“一路上他有四辆警车护卫。他现在就在那儿,在他的房间里。”
“他不会逃走吧?”埃勒里焦急地问。
“奎因先生!”警察局局长生气地说。
警官嘻嘻笑着。“我突然想起来,纳索县的沃恩和艾萨姆在跟踪追赶你,儿子。你不等他们吗?”
埃勒里突然站住。“天呐,我把他们忘了!局长,沃恩警官和地方检察官艾萨姆一到,请你选派什么人作他们的护卫好吗?他们还有一个小时左右就会到达。把他们带到罗克福特旅馆来。不让他们观看这场压轴好戏是不公平的!”
但地方检察官艾萨姆和沃恩警官落后埃勒里要大大少于一小时。他们从芝加哥上方黑暗的天空降落时正好是十一点钟,两人由几名警探迎接,坐在警车里被护送到卢勃。
这些旅行者的重聚是场小小的欢乐。他们在罗克福特旅馆一个隐蔽的房间里会面,这里布满了警探。埃勒里伸开四肢躺在床上,脱了外衣,快乐无比地养精蓄锐。奎因警官和警察局局长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谈话。亚德利教授在盥洗室里把脸上和手上累积的几个州的尘垢洗干净……两位旅途劳累的先生[7]呆呆地朝四周打量。
“怎么?”沃恩怒吼着,“这是终点,还是我们要继续追踪到天涯海角?这家伙是什么人——一个马拉松选手吗?”
“这次真的是终点了,警官,”埃勒里嘻嘻笑着,“请坐,你也坐,艾萨姆先生。让你们疲乏的骨头歇歇。我们有一整夜时间哩,克罗萨克先生跑不了。来份快餐怎么样?”
介绍呀,热气腾腾的食物呀,热咖啡呀,笑声呀,谈论呀,在所有这一切中埃勒里仍是不声不响,思绪好像已飞到很远的地方。偶尔,一名警探会来报告情况。有一次传来消息,643号房间的那位先生——他登记的是约翰·蔡斯,来自印第安纳波利斯——刚刚打电话让服务员帮忙预定早晨到旧金山的火车票。他们对这事进行了审慎的讨论;显而易见,蔡斯先生,或者说,克罗萨克先生,计划离开美国,进行一次穿越亚洲的长途旅行,因为他没有理由留在旧金山。
“顺便问一句,”午夜前几分钟,埃勒里懒洋洋地说,“教授,当我们冲进印第安纳波利斯的约翰·蔡斯的643号房间时,你认为我们究竟会发现谁?”
老警官疑惑地注视着他儿子。亚德利也盯着他。“怎么啦?当然是维尔加·克罗萨克。”
“确实。”埃勒里说,吐着一个烟圈。
教授吃了一惊。“你是什么意思?我说克罗萨克,自然是指生来就用这名字的人,但很可能他以一个不同的名字为我们所知。”
“确实。”埃勒里又说。他站起来,伸展伸展双臂。“我想,先生们,我们该把克罗萨克先生——我该这么说吗?——带回到现实了。一切都准备好了吗,局长?”
“就等命令了,奎因先生。”
“稍等一会儿,”沃恩警官说,愤怒地看着埃勒里,“你的意思是说,你知道643号里那人的真正身份?”
“当然!警官,我对你的智商感到吃惊。事情不是足够清楚吗?”
“清楚?什么事清楚?”
埃勒里叹息道:“别管啦。但我敢说,你必定会大吃一惊。我们去看看好吗?En avant![8]”
五分钟后,罗克福特旅馆六楼的走廊就像是军队营地的阅兵场,到处都是警察和便衣人员。上一层楼和下一层楼不能互相通行,电梯悄无声息地停了。643号房间除了正门外,别无其他出口。
一个小个子侍者被找来帮忙。他吓坏了,站在门前,四周围着一群人——埃勒里、他父亲、沃恩、艾萨姆、警察局局长、亚德利——等着命令。埃勒里环顾四周;除了呼吸声,没有声响。然后他朝侍者严肃地点点头。
侍者倒吸了口气,朝门走去。两名警探抽出手枪紧贴镶板站着,其中一个轻快地敲着门。没有回答;从门顶气窗看得出,房间里黑灯瞎火,里面的人大概睡着了。
警探再敲。这回门后有轻微的响动和床上弹簧的吱嘎声,一个男人沉声尖厉地说:“谁?”
侍者又倒吸了口气,叫道:“来服务的,蔡斯先生!”
“什么——”他们听到那人哼了几声,床又吱嘎作响。“我没叫服务。你倒是想干什么?”门开了,一个男人头发蓬乱的头伸出来……
在随后所有的事情中——两个便衣警察立即扑了上去,侍者慌忙让开,三人倒在门槛上搏斗——埃勒里只记得一幅景象:在一刹那间谁也没动,那人看到了走廊上的情景——官员们、警探们、便衣警察们、埃勒里·奎因、地方检察官艾萨姆和沃恩警官的面孔。印在那张白脸上的那种完全茫然的表情,那张开的鼻孔,那瞪大的眼睛,那抓住门框的手腕部的绷带……
“哎呀,这……这……”亚德利教授把嘴唇湿润了两次,说不出话来。
“这是我早就知道会出现的情况,”埃勒里看着地上的激烈搏斗,慢声慢气地说,“我一检查过山上的简陋小屋就知道了。”
他们成功地驯服了643号房间里的约翰·蔡斯先生。一小滴唾沫从他嘴角滴下来,他的眼神完全变得疯狂起来。
那是阿罗约校长安德鲁·范的两只眼睛。
[1]一八六〇至一八六一年美国西部的快马邮递中使用的快马。
[2]美国律师P·哈里斯(1868—1947)于一九〇五年为提供志愿性公共服务而组织起来的男女团体。扶轮社后来发展成为国际扶轮社,其口号“服务他人高于自己”体现了一切服务性俱乐部的宗旨。
[3]美国有四个城市叫哥伦布,这里是指俄亥俄州首府哥伦布。
[4]美国印第安纳州最大城市、首府。
[5]芝加哥的别名。
[6]世界七大奇迹之一,位于地中海罗得岛。青铜制,高超过三十米,表现的是太阳神赫利俄斯形象。公元前二八〇年完成。后倒塌毁灭。
[7]指沃恩警官和地方检察官艾萨姆。
[8]法语,意为“向前!”。
第三十章 埃勒里又一席话
“我给难倒了,我完全被难倒了。”沃恩警官没好气地说,“我想不通,从这些事实里怎么得到的答案。我给难倒了,奎因先生,你得让我信服这不只是猜测。”
“奎因从不猜测。”埃勒里严肃地说。
这是星期四,他们坐在“二十世纪特快”的卧车包房里,在回纽约的途中。亚德利、埃勒里、奎因警官、艾萨姆和沃恩,这群疲劳却开心的人,每张脸上都不自觉地流露出紧张之色,表明刚刚过去的经历是如何使人心烦——当然除奎因警官以外,他看起来逍遥自在,安安静静。
“你不是第一个,”老人对沃恩嘻嘻笑着,“我从来没听说他弄错过。每当他解决了一个疑难案子,总有人想知道他是怎么解决的,怀疑那是推测。我发誓大部分时候连我都不知道是怎么解决的,即便在他解释之后。”
“对我说来纯粹是个谜。”艾萨姆承认。
亚德利教授看来被对他智力的挑战激怒了。“我不是一个未受过教育的人,”他在埃勒里咧嘴微笑时愤愤不平地抱怨,“但要是我能在这件案子中看出有任何逻辑,就诅咒我像哈曼[1]那样被吊得高高地绞死。这个案子从头到尾都不一致,自相矛盾。”
“错了,”埃勒里慢悠悠地说,“从开始到第三次谋杀案是很矛盾。但从发生第四起谋杀起,一切矛盾烟消云散,整个案子变得像水晶一样清晰。你看,”他皱起眉头说,“我一直感到,只要能抓起一片小小的拼图,把它放在关键位置,所有其他碎片——表面上是如此杂乱无章、不合逻辑——都会拼成有意义的形状。那片拼图在西弗吉里亚的简陋小屋里找到了。”
“你昨晚说过,”教授咕哝道,“可我仍然不明白怎样……”
“自然不明白,你从没检查过那简陋小屋。”
“我检查了,”沃恩咆哮着说,“如果你能向我展示一下,到底是什么解决了这该死的事件……”
“啊,一次挑战,当然。”埃勒里朝卧车包房的低矮天花板吞云吐雾,“让我们回想一下。说起星期二夜间发生在阿罗约的谋杀,我所知甚少,阿罗约的第一次谋杀案由头到尾是个谜,直到安德鲁·范本人出现。当时他说自己的仆人克林被误杀,一个名叫维尔加·克罗萨克的人是杀死克林的凶手,凶手对他怀有血腥的复仇动机。托马斯·布雷德,范的哥哥,也被杀了;斯蒂芬·梅加拉,范的哥哥,被杀了。梅加拉证实了克罗萨克的经历,跟南斯拉夫官方调查证实的一样。所有这一切大致看来足够清楚——一个偏执狂,头脑被终生不能满足的复仇念头腐蚀,在杀他父亲和伯叔的人中乱砍乱杀。当我们发现特维尔一家也曾抢夺了克罗萨克的遗产时,这个额外动机支持了这一理论。
“我向亚德利教授解释过,从布雷德死亡的周围环境,可以得出两个确定的结论:一是布雷德跟凶手很熟悉,二是凶手腿脚不跛。是吧,教授?”亚德利点点头,于是埃勒里迅速总结他根据棋子的处理和其他事实做出的推理,这些事实沃恩和艾萨姆早已知晓。
“但这并没有使我有什么进展。此前尚未有决定性证据的时候,我们已经想象出这两种可能性,所以我证明它们没错这一点没有多大价值。于是,直到在简陋小屋里发现尸体之前,我对最初三件谋杀案所有奇异细节的唯一解释,是克罗萨克的疯狂和一种厌恶T字的奇怪情感——砍去头,乱涂T字,围绕三件罪案的T含义十分特殊。”
埃勒里一边微笑着回忆,一边钟情地注视他的香烟。“这起案件最令人惊奇的部分是,在调查的最初阶段——实际上七个月前在威尔顿法院看到第一具可怕的尸体时——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要是追随那个想法到底,很可能当时当场就把案给结了。那是对散落各处的T字的另一种解释,而这种解释只是一种带有摸索性的想法,也是我逻辑训练的结果。但当时看来那种想法的可能性太小,离我们是如此遥远,以致我很快把它丢弃了。而且此后没有发生什么事情能够给它即使是最小限度的实际支持,于是我只好继续无视它,然而它不断坚持……”
“那是什么?”教授感兴趣地问,“你回忆起我们讨论埃及……”
“哦,不谈那个,”埃勒里慌忙说,“我迟些会说到它。让我先好好讲讲第四起谋杀案的细节。”就在前一天跨过那设障的简陋小屋门槛后所看到的景象,他快速用词汇描述了一遍。亚德利和奎因警官皱起眉头听着,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个问题上,但埃勒里说完后,他们只是茫然对视。
“就我来说,头脑完全处于真空状态。”教授承认道。
“我也被弄糊涂了。”警官说。
沃恩和艾萨姆怀疑地看着埃勒里。
“老天爷,”埃勒里把他的烟蒂扔出窗户叫道,“事情这么清楚!先生们,简陋小屋内部和周围的情况简直可以写成一部史诗。司法大厦的警察学校教室里挂的那条格言是怎么说的,爸爸?‘眼睛只看见它要寻找的东西,而它只寻找已在心里的东西。’我们美国的警察可以把这铭记于心,沃恩警官。
“简陋小屋外面有很多脚印,你们都仔细检查过了吗?”
沃恩和艾萨姆点点头。
“那么你们想必立即就看出一个明显无误的事实:只有两个人跟那件谋杀案相关。有两排脚印,一排进去,另一排出来。从脚印的形状和大小来看,两排脚印是由同一双鞋子留下的。我们可以大体确定脚印留下的时间。阿罗约是在前一天夜里十一点左右停雨的,而那场雨很大。如果脚印是在雨停前留下的,既然它们暴露在室外,那么肯定会被冲得无影无踪,因此它们肯定是在十一点或之后留下的。简陋小屋墙上钉着一具呈十字架形的尸体,当我发现时,尸体状况表明受害者死了大约十四个小时——换句话说,大约死于前一晚十一点钟。因此脚印——顺便说一下那是唯一的脚印——大约是在谋杀时留下的。”
埃勒里又掏出一支烟插到嘴里。“脚印揭示了什么?在谋杀发生前后,只有一个人走进又走出简陋小屋。小屋只有一个进口和出口——门,而唯一的窗子用带刺铁丝封死了。”
埃勒里擦了根火柴把烟点上,带着深思之色喷着烟。“上述是基本情况,有一个受害者和一个凶手,我们已经发现了受害者。那么就是凶手在简陋小屋前潮湿的地上留下了足迹,足迹表明那人是个跛子——到目前为止,一切正常。
“哦,简陋小屋的石头地面上有几件非常富有启发性的证物。头号证物是一个带血的、染有碘酒迹的绷带卷,从形状和周长来看,它只可能是扎在手腕伤口上的。附近落着一卷用了一些的绷带。”
艾萨姆和沃恩点点头,教授说:“正是!我原本就怀疑是手腕受伤。”
“二号证物:一大蓝玻璃瓶碘酒,瓶塞扔在几英尺开外的地上。瓶子是不透明的,上面没贴标签。
“有个问题立即摆在我面前:绷带是扎在谁手腕上的?案件涉及两个人,受害者和凶手,非此即彼。如果受害者扎过绷带,那么他其中一只手腕上应该有伤痕。我检查了尸体的两只手腕,上面都没有痕迹,结论只能是凶手弄伤了自己的一只手腕。根据推理,这是他在挥斧砍受害者尸体时,或者可能是在受害者被杀前互相搏斗期间弄伤的。
“如果凶手弄伤了手腕,那就是他当时使用了碘酒和绷带,这跟他后来剪断绷带这一事实并不相干。因为正如现场遗留的绷带显示,伤口肯定流血很多,他只是在离开简陋小屋前换了包扎。”
埃勒里挥舞着香烟。“但注意,一个多么有意义的事实出现了!因为,如果凶手用了碘酒,我们会了解到什么?现在该像小孩过家家一样容易了,你们之中还没有任何人看得出来吗?”
大家都在绞尽脑汁,这从他们皱起眉头、咬手指甲和一脸专注之色可以看出,但最终都只是摇头。
埃勒里坐回到位置上。“我认为这只是诸多线索之一,对我来说它显得异常清晰。凶手扔在地板上的碘酒瓶,特别是瓶子本身,有两个什么特点呢?第一,它是用不透明的蓝玻璃做的;第二,它没有标签。
“那么凶手怎么知道它装着碘酒?”
亚德利教授的下巴都快掉了,他惹人发笑地敲着前额,使人联想起令人钦佩的地方检察官桑普森,在大都市发生的大量案件中他跟埃勒里和奎因警官都有过合作。“哦,我真是个白痴!”他叹息道,“当然,当然!”
沃恩脸上惊奇万分。“竟然这么简单。”他用一种诧异的声调说,好像弄不明白这件事情怎么竟逃过了他的法眼。
埃勒里耸耸肩。“事情通常都是这样,因此你们现在能看到这条推理的线索了。凶手不可能从瓶子本身知道那是碘酒,因为上面没有标签,并且玻璃的蓝颜色与不透明性很好地为其内容物的色泽加上了伪装。那么,他只有用下面两种方法之一才能知道里面装了什么:因过去的经验而熟悉瓶子装的什么,或者打开瓶塞查看。
“现在你们该回想起,在‘老皮特’家小盥洗室上方的药品架上有两个空处,一眼就可以看出那里原本放着地上的两样东西——碘酒瓶和绷带卷,两者通常总是放在药品架上。换句话说,凶手伤了自己,被迫到药架上拿绷带和碘酒。”
埃勒里咧嘴一笑。“但这是多么奇怪的事情!架子上还有别的什么吗?你们肯定能记起,在各种杂七杂八无伤大雅的东西之间有两个瓶子,它们才是凶手在自己落入绝境时本应该拿下来使用的——一瓶是碘酒,一瓶是红药水,两个瓶子都明白地贴了标签。那么,既然他已经把这两个标签明确的消毒瓶子尽收眼底,为什么还偏去打开那没有标签、不透明的瓶子寻找消毒剂呢?实际上,这毫无理由;时间非常珍贵,当所要的东西一直就在眼前时,待在那简陋小屋里的陌生人,没有哪个会去探查一个其内容物无法预知的瓶子。
“于是,我刚才所说的两种可能性中,第一种才符合实际情况:凶手想必熟悉那个不透明的、无标签的大瓶,肯定事先知道它装着碘酒!但谁会有这种知识?”埃勒里叹了口气,“问题就在这里,从四周环境和范说自己隐藏得与世隔绝的叙述来看,只有一个人会有这种知识——简陋小屋的所有者。”
“我早告诉过你们,他什么都知道。”奎因警官一边激动地说着,一边伸手去拿他古老的棕色鼻烟盒。
“我们已经看到只有凶手和受害者两个人跟案子有关,这表明是凶手弄伤了手腕并使用了碘酒。所以,如果简陋小屋的主人安德鲁加·特维尔,化名安德鲁·范和老皮特,是唯一事先能知道那神秘瓶子里装的是碘酒的人,那么伤了手腕的就是安德鲁·范,而呈十字架状被钉在墙上的可怜家伙就不是安德鲁·范,而是被安德鲁·范杀死的人。”
他陷入了沉默。沃恩警官不安地动来动去,这时地方检察官艾萨姆说:“你说得对,但前几次谋杀呢?昨晚我们逮捕范后你说,在调查完最后一次谋杀后,整个事情对你来说从头到尾都清清楚楚。我不明白,就算范是最后一次谋杀的凶手,你又如何能合乎逻辑地证明他是前几次犯罪的凶手?”
“我亲爱的艾萨姆,”埃勒里抬起眉毛说,“当然不能仅凭小屋的线索而推论所有案子都是范干的。这是件需要分析和常识的事情。到了那一步,我处于什么立场呢?那时我知道失踪的、留下跛腿脚印的人,即凶手,就是安德鲁·范本人,但知道他是凶手这一点还不够。我能想像得出这样一个情景:比如范可能杀了来抢劫的克罗萨克,这就纯粹是出于自卫了,在那种情况下就不能认为他是另三件谋杀案的凶手。但此时有一个事实站了出来:安德鲁·范杀了某个人,让尸体穿上老皮特那身破烂衣服,然后把它留在简陋小屋里;也就是说,范让尸体穿得像他自己一样,目的就是掩人耳目!那时我知道问题会变得相对简单起来,既然死的不是安德鲁·范,那会是谁呢?
“我考虑过是布雷德的可能性,但马上抛弃了这种想法:布雷德的尸体由其孀妇确认过,死者大腿上有莓状痣。而我纯粹基于逻辑上的原因同样考虑过是否会是梅加拉:不,这不可能,坦普尔医生诊断梅加拉得的病是种特别的疝气,鲁姆森医生在海伦号桅杆吊着的尸体上发现了同样类型的疝气。因此,布雷德和梅加拉的尸体,确实就是他们本身。排除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涉案的极小可能性之后,就只剩另外两个人了,他们分别是维尔加·克罗萨克和范的男仆克林。”
埃勒里停下吸了口气,然后继续说道:“尸体可能是克罗萨克吗?不可能。如果真是克罗萨克,范完全不必大费周章地故布疑阵,只需声称正当防卫即可!他只要叫来警察,指认一下尸体,就完成任务了。由于案子的背景已为人熟知并充分接受,他毫无疑问地会被释放。从范的角度来看,如果他是无辜的,那么这一程序不可避免。而他没有这样做这一事实证明他不能这样做。为什么?因为尸体不是克罗萨克的!
“如果尸体不是克罗萨克,那必定是克林,这是仅剩的可能性。但克林被认为已经在七个月前于阿罗约交叉路口那次谋杀案中被杀了!哦,但我们是如何得知那第一具尸体是克林的呢?是范自己说的,而他现在被证明是凶手,而且还是个骗子。我们有充分理由认为,任何范所作的证词只要未经证实就都值得怀疑。于是在这种情况下,事实指向唯一的可能性:最后那具尸体必定是克林的。”
埃勒里快速地继续说下去:“现在每条线索都整整齐齐地落在该放的地方。既然最后的尸体是克林,那克罗萨克的尸体到底在哪儿呢?布雷德和梅加拉的尸体各在他们自己的谋杀案中出现,那么就逻辑而言,七个月前在阿罗约能被杀死的那个人,只能是克罗萨克本人了。七个月以来一直被警方在四十八个州和三个国家寻找的‘魔鬼’……难怪找不出他的踪迹,原来他早就死了。”
“难以置信。”教授说。
“哦,你就听他说好了,”奎因警官嘻嘻笑着说,“他有大把这类叫人吃惊的点子。”
一个黑人服务员端来一托盘冷饮,他们一边不声不响地品尝,一边看着车窗外变化的景色。服务员走后,埃勒里说:“谁在阿罗约杀了克罗萨克?我们立即可以提出一个基本条件,就是不管是谁犯下第一桩谋杀案,根据留下的那些T字,可以看出他都知道并利用了特维尔兄弟的历史。谁了解特维尔家的历史?范、梅加拉、布雷德和克罗萨克,因为范和梅加拉都告诉过我们,只有他们和克罗萨克知道这段陈年往事。那么,梅加拉会在阿罗约杀死克罗萨克并留下T符号吗?不会,他被排除在外纯粹因为地理原因,当时他在地球另一边。布雷德呢?不可能,布雷德太太作证说,圣诞前夕,布雷德在家里招待了国际西洋跳棋冠军,两人彻夜不停下棋。如果那些证言不实,聆听证词的人会加以否定。克罗萨克,他是受害者,当然不可能。克林呢,作为另一个体力上唯一具有可能性的人,是他吗?不可能,除了不懂那不祥T字的意义之外,他还反复表现出是个弱智、低能的人,从心理上不可能犯下这种高智力罪案。那么,克罗萨克必定是被范杀害了,作为仅剩的可能性,范完全符合杀害克罗萨克者的身份。
“就是这样,范杀害了克罗萨克。怎样杀的,在什么情况下杀的,整个故事可以拼凑起来了。他知道克罗萨克在追踪他及其兄长们,通过某种方法他发现了克罗萨克的藏身处——跟那个老疯子斯特赖克在一起。他本人想必是用了一封匿名信把克罗萨克引诱到阿罗约来。克罗萨克眼见自己的复仇梦想就要实现,急切间甚至都没怀疑这条消息的来源,就吞下了诱饵。他设法让那易受骗的斯特赖克改变了行动路线,于是一群人浩浩荡荡来到阿罗约附近。然后克罗萨克——这是克罗萨克本人唯一一次以积极参与者身份实际出现在该案中——雇了威尔顿汽车修理铺老板克罗克的车,让克罗克把他送到交叉路口。你们回忆一下,克罗萨克在威尔顿没带旅行包——考虑到凶手在其后的犯罪中都带着旅行包,这是一件具有重大意义的事情。为什么克罗萨克那第一次——对他而言唯一的一次——不带旅行包?因为他没有把受害者肢解的打算。虽然态度坚决,但他很可能是一个心理正常的复仇者,只要敌人死掉就满足了,不需要屠杀。如果克罗萨克的计划成功,我们会发现阿罗约小学校长的尸体完全没有被弄得残缺不全,很可能只是被开枪打死。
“但是范这个所有一系列事件的策划者,正以逸待劳等着那毫无疑心的复仇者,并把他杀死。范已经预先将不幸的克林活生生地五花大绑并藏了起来,杀人后就开始给死掉的克罗萨克穿上自己的衣服,然后砍去尸体的头,等等等等。
“很明显,这是范,或者说安德鲁加·特维尔阴谋的开始,是他酝酿多年的一桩罪行。他把一系列谋杀设计得像是克罗萨克一个人的复仇,后者很可能因多年盘算而变得疯狂。范带着明确目的把克林藏起来,就是为了最后将其尸体伪装成是他自己的。接下来他的计划就是,让克罗萨克看上去似乎在最初杀死一个无辜的人之后,又杀死了特维尔其中两兄弟,最后是第三个——纠正七个月前那次明显的错误。至于范,最后一次充满欺骗性的谋杀,让他看起来似乎也死在那狂热者的复仇屠刀下;而实际上,他拿着自己的毕生积蓄和狡猾地从哥哥斯蒂芬那儿弄到的一大笔钱准备逃跑。与此同时,警方只会无休止地寻找那幽灵一般早已死去的克罗萨克……尸体方面的伪装好弄,你们记得,正是范亲自在匹兹堡孤儿院雇用了克林,所以他能够选一个体型与他类似的仆人。至于第一次伪装——让克罗萨克的尸体看上去像范自己的——那可能是由于他和克罗萨克体形之间恰好相似。当他第一次找到这黑山人时,他发现了彼此的相似性,这时他还没发出匿名信,这种相似引发了整起阴谋。”
“你以前说过什么事情,”警官从他的鼻烟盒里再掏出些鼻烟,然后若有所思地说,“有关开始时找到了正确的踪迹但后来迷失方向的事,你说那话是什么意思?”
“不只是开头,”埃勒里悲哀地说,“在整个案子中它不断出现,我不断把它丢到一边,因为它还不足以排除其他一切想法……因为你们瞧,甚至在最初的第一桩谋杀中就有这么一个点:尸体的头被割下拿走,为什么?那时除了认为是凶手的狂热,似乎没有别的解释。后来我们发现特维尔兄弟的事和T作为克罗萨克复仇标志的表面意义,所以当然啦,我们说头被砍去是为了让尸体在物理上呈现一个大写T的样子,但之前的怀疑……
“毕竟对砍去头的原因我们能有另一种解释,一种出众的见解,那就是尸体被弄得像个T字,所有其他跟T字相关的要素——第一起谋杀中的交叉路口、路标和潦草书写的T字,第二起谋杀中的图腾柱,第三起谋杀中的天线杆(当然,潦草书写的T不断出现,在第四起谋杀中也一样)——所有这些密集的T字要素被散布在犯罪现场各处,为了唯一一个目的:掩盖头被砍去的事实。在没有其他能够确认身份的方式这一情况下,头或面部是确认尸体最直观快捷的方法。所以我对自己说,这些罪案不是迷上T字的偏执狂所为,而是一个头脑清楚(即使缺少理性)的阴谋者所为,他砍去头是为了伪造身份,在逻辑上这完全可能。而且事实上这一点应该可以肯定:因为这些头颅没有一个被发现。为什么凶手不把头留在犯罪现场或附近,以尽快摆脱它们?这本应是凶手的自然冲动,不管疯还是不疯,尸体仍然可以形成T字,仍然可以满足他的T字情结。但那些头颅完全消失了。在我看来,事情并不完全像它看起来那样;然而这只是一种推测,因为所有其他事实似乎都把罪定给了一个疯狂复仇者,我只得不断丢弃实际上是真相的东西。
“但是,当我在第四起谋杀案的调查中得知,安德鲁加·特维尔是个解围之神[2],于是所有动机就清清楚楚了。在第一次谋杀——杀害克罗萨克——时,他不得不砍去克罗萨克的头,以阻止别人确认尸体的身份,并让人们第一印象接受那尸体是范的、后来同一具尸体是克林的这种想法。然而,仅仅砍去头颅会带来怀疑和灾难,任何调查者都可能转上正确的轨道。所以范虚构了那杰出的、客观上非理性的疯狂T字概念——形形色色没有密切关系的T字形状。这些诡计将整件事情搞得乱七八糟,这使他确信没有人会捕捉到失踪头颅的真正意义,也当然让第一次和最后一次尸体确认产生错误。
“一旦开始,他自然不得不继续制造噩梦般T字这一异常行为。他必须砍去布雷德的头和梅加拉的头,来继续维持克罗萨克憎恶T字的解释。当然啦,在最后一次谋杀中,砍头又具有真正的用途。这是一个在心理上和执行上极其聪明的阴谋。”
“关于最后一次谋杀,”艾萨姆倒抽了口冷气说,“呃——那只是想象呢,还是真的进简陋小屋的一排脚印比出简陋小屋的一排脚印深?”
“好极了,艾萨姆先生!”埃勒里叫道,“我很高兴你把它提出来,这是一个好观点,也是案件重演中的首要确证。正如你说的,我注意到凶手进简陋小屋的脚印比离开简陋小屋的脚印深。需要解释吗?一个足够简单的逻辑三段论。为什么在同样的地上同一个人的脚印在一种情况下比另一种情况下深呢?因为在一种情况下凶手背着什么重物,在另一种情况下他没有——唯一能解释同一个人在约莫同一时间段内重量上产生奇异差别的论证,极为吻合条件。我知道克林的尸体是我们所发现的最后一具尸体。范把克林藏在了哪儿?不在简陋小屋里,那么必定在附近什么地方。鲁登治安官曾经说过,西弗吉尼亚山里布满天然洞穴,而范自己有一回就说过,他在一次寻找岩洞的小探险中发现了那被抛弃的简陋小屋!(很可能他把这想法记在了心里!)于是范走到那个把克林关了几个月的岩洞,把他拖出来,背他走进简陋小屋。范离开简陋小屋去带克林,但在他背克林回来之前,雨就停了;雨应该冲走了他出去的脚印,但留下了他回来的脚印。所以他在背克林进简陋小屋时,留下了那些深脚印;在他谋杀之后最后一次离开简陋小屋时,留下了那些浅脚印。”
“为什么他不让克林自己走进去?”艾萨姆问。
“显然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想留下一个跛腿男人克罗萨克的踪迹。通过背克林和跛着腿走路,他达到了既让受害者进屋而又弄得像克罗萨克走进了小屋这双重目的。通过跛着腿离开,他制造了克罗萨克逃跑的假象。他只犯了一个错误:他忘记背负重物在软土上行走会让脚印变深。”
“我这笨脑瓜就是想不通,”教授嘟囔道,“这人必定是个天才。这些计划要是没点头脑还真不行。”
“范就能做到,”埃勒里冷淡地说,“他是一个受过教育的人,经过多年策划,又极其聪明。比如说,范始终面临这个问题:他必须把事情巧为安排,让其实是他必须做的事,变成像克罗萨克带着合理理由去做的。举例来说,那个烟斗,染上血迹的地毯被掉转方向,故意留下布雷德的纸条。我已对你们说过,克罗萨克要推迟我们发现真正的犯罪现场的时间,原因在于他希望在梅加拉到达现场时才让它被发现,这样看起来梅加拉好像是会带克罗萨克找到范,因为克罗萨克可以从纸条上推测范仍然活着。
“但范站在克罗萨克的立场给我们提供这种巧妙的原因时,作为真正的凶手,他有更迫切的原因需要拖延时间。如果警察立即搜查书房,他们会早在梅加拉回来前就发现布雷德的纸条,它无疑是由范本人暗示给布雷德的,那么他们会立即知道范仍然活着。如果范在行动中产生任何疏忽,引起警察怀疑老皮特就是范,那他的隐匿身份就变得岌岌可危了。假如梅加拉永不回来,在什么地方死在了船上,那就没人能活着向警方证实老皮特或者说范实际是布雷德和梅加拉的弟弟这一事实。通过拖延,他保证了这个兄弟身份恰好在梅加拉回来之时才被确认。如果光有些未经证实的话,他可能会受到怀疑,但有了梅加拉跟他每句陈述相互印证,就让他看起来像个无辜的人了。
“但究竟为什么他要在现场重新现身呢?哦,到这里为止,我们看到他通过复杂安排拖延到梅加拉回来的真正目的。通过事先谋划,设计布雷德留下纸条,从而构成了事件的整个环节,最终安德鲁·范作为特维尔家一个可信任的弟弟回到现场,拿到了他能继承的遗产。我这样说的意思是:范本可让警察相信自己实际上在第一次罪案中已经被杀害了,因而以后仍然能一直是法定死亡状态,在此期间,他可以暗中假冒克罗萨克继续进行杀害他两位哥哥的阴谋。但如果他维持法定死亡的状态,又怎么去拿布雷德在遗嘱中留给他的钱呢?所以,他必须活着回来,并且是在梅加拉能证实范是其弟弟这一事实的时候。这样,他安安稳稳拿到应得的五千美元。顺便说一句,他的克制是值得称赞的。你们记得梅加拉被他这位一直‘心惊胆战’的兄弟的困境和他自己的良心感动,于是多给了范另外五千美元,却被拒绝了这件事吗?范说只要属于他的……是的,一个聪明的无赖,他知道拒绝会强化自己精心制造的隐士性格的假象。
“最终,通过纸条和他回到现场时的讲述,他让警方做好思想准备,接受他会第二次遭谋杀的想法,因为现在他们知道一个复仇者正跟踪特维尔兄弟,并发现在第一次谋杀中犯了个错误。可谓穷凶极恶,真的。”
“对我来说太深奥了。”沃恩摇着头说。
“那是我自从当上父亲以来一直碰上的事。”奎因警官嘟囔道。他叹了口气,高兴地看向窗外。
但亚德利教授没有像父亲一般助长他的自负,而且看来一点儿都不高兴。他心不在焉地拽着自己的短胡子,手指十分用力。“就算所有那些都对,”他说,“我是猜谜老手了——我承认主要是猜古代的谜——所以这个案子里人类的聪明也没让我吃惊到哪里去。但有一件事真叫我很吃惊……你说安德鲁加·特维尔,这位斯蒂芬即托米斯拉夫·特维尔的血亲兄弟,也是他们家庭和个人罪恶的参与者,竟然计划了许多年要消灭自己这些亲兄弟,为什么?以无慈悲的上帝名义,到底是为什么?”
“我能看出什么使你不安,”埃勒里若有所思地说,“是他非得让这些罪行呈现出如此可怕状况的原因。除了动机,对此还有一种解释。你们会承认两件事吗?首先,为了整个计划的成功,安德鲁加·特维尔必须做各种不愉快的事——砍掉人们的头(包括他哥哥们的),把死人的手脚钉在凑合着用的十字架上,这个过程中又会溢出大量的血……第二,安德鲁加·特维尔是一个疯子,他必定是。如果说他在构想这荒唐计划时还能保持心智健全的话,开始付诸实施之后就变疯狂了。那么,整件事情变得清清楚楚——一个疯子杀人血流成河,一部分血还来自他自己兄弟们的身体。”埃勒里盯着亚德利,“本质上有什么区别?你们愿意接受克罗萨克是疯子,为什么不能接受范是疯子?唯一的区别是,一个肢解陌生人,一个肢解亲兄弟。但可以肯定,即使是你关于犯罪的那些非专业知识,包括一堆乌七八糟的故事——丈夫把妻子烧成灰呀,妹妹把姐姐剁成血淋淋的小块呀,儿子打出母亲的脑浆呀,乱伦呀,堕落呀,这各种各样的家庭内部罪案——对一个正常人来说肯定难以理解,但如果你问我父亲或沃恩警官,就会听到更残暴的真实故事,会使你害怕得蜷成一团,连胡子都卷起来。”
“真的,”亚德利说,“我能理解这种基于受压抑虐待狂的事情。但动机,老弟,动机呢?如果一直到第四次罪行你自己都认为维尔加·克罗萨克是罪犯,你倒底是如何知道范的动机的呢?”
“答案是,”埃勒里微笑着说,“我当时不知道范的动机,这会儿还是不知道。实际上,这有什么关系呢?一个疯子的动机可能像空气一样虚无缥缈,像行为反常者的动机一样难以捉摸。当我说疯子时,当然,我未必就指一个胡言乱语的躁狂者。你自己就能看出,范显然头脑明晰,精神健全。他的躁狂是脑子里的一种奇想,一种怪癖——但他神志正常。我父亲或沃恩警官能给你引用许多案件中凶手明显跟你我一样正常,但实际上却是精神变态方面最可怕的例子。”
“我能告诉你动机,”奎因警官叹了口气说,“很遗憾儿子,还有你,教授,昨晚警察局局长和沃恩在那儿严审范时,你们都没在场。那是我所参加过的最有趣的审问,他几乎癫痫发作,但最终平静下来,在咒骂中招供了他两个哥哥的头在哪里。”
“附带说一下,”艾萨姆说,“他说把它们拴上重物沉到海湾里了,其他的头埋在山里。”
“他杀托米斯——汤姆的动机,”老人继续说,“是件很常见的事——一个女人。在他们的国家,范似乎爱上一个女子,但哥哥汤姆抢走了她,真是个老套的故事。范说那是布雷德的第一个妻子,她受布雷德虐待而死。事情是否属实,我们很可能不得而知了,但他是那么说的。”
“杀梅加拉的动机呢?”埃勒里问,“他是个正派的人,虽说有点阴沉。”
“哦,这有点儿暧昧不明,”沃恩怒视着他的香烟头部回答,“范似乎在兄弟中排行最末,没有资格得到老特维尔的财产,又似乎是梅加拉和布雷德把范的钱弄去了,或者诸如此类。梅加拉最年长,控制着家中的钱财,他们后来从克罗萨克家抢来的钱没给范一个子儿——说他太年轻,或诸如此类的话。于是他打算给他们点颜色看看!”沃恩嘲讽地咧嘴笑着,“当然啦,他不能激烈抗议,因为他参与了这件事。但所有这一切都说明了为什么当这三兄弟来到这个国家时,范跟另两人分开独自生活。布雷德肯定感到有点愧疚,因为他给范留下了那五千元,这件事对他俩都大有好处!”
接下来他们都沉默了好久,二十世纪特快轰隆隆穿过纽约州。
但亚德利教授是条斗牛犬,不肯放过自己任何一点困惑。他把烟斗吸了好久,心里反复盘算着什么,然后对埃勒里说:“告诉我,全知全能的上帝,你相信巧合吗?”
埃勒里伸开手脚挺直脊背躺下,吐出一个烟圈。“教授遇到麻烦了……不,我不信——在谋杀中不信,老兄。”
“那么你怎样解释这折磨人的事实,”亚德利一边有节奏地摇动烟斗一边问,“那个老朋友斯特赖克——另一个疯子,天哪,这本身就有巧合!——既出现在阿罗约犯罪现场,又出现在后续案件的现场?因为,既然范是罪犯,可怜的老拉—哈拉克特太阳神必定是无辜的……他在第二桩谋杀案中出现不是惊人的巧合吗?”
“你是个有价值的伙伴,教授,我很高兴你把这件事提出来,”埃勒里坐起来轻快地说,“当然不是巧合,正像那天我们在你朋友的主卧室中第一次谈话时,我推理解释的那样——我多喜欢主卧室这个词!你看不出从那些事实中得出的逻辑推断吗?克罗萨克不是一个神话,是现实。他了解到特维尔兄弟中的一个在西弗吉里亚的阿罗约,因此范写的那封‘匿名’信上同时也告诉了克罗萨克其他的特维尔在哪里——布雷德在长岛、梅加拉跟布雷德住在一起——这么说并非异想天开。范的阴谋严密完整;范知道克罗萨克跟斯特赖克在伊利诺伊或更西一带旅行,知道既然在他向东的路上必须穿过西弗吉尼亚,他会首先解决校长。
“很好,我们必须相信,克罗萨克不全是个傻瓜。他打算先杀死自称安德鲁·范的这个特维尔,然后再杀自称布雷德和梅加拉的两个特维尔。他也知道,杀害可怜的‘没起疑心’的校长范会引起一阵喧闹,他有隐藏起来的必要。结论是:为什么不藏匿在他第二个和第三个受害者住处的附近呢?所以他在纽约报纸上发现了老凯查姆招租牡蛎岛的广告,于是让可怜的斯特赖克同意去那儿开办一个太阳教,通过邮政汇款早早把岛预租下来……接着发生了什么?克罗萨克自己被杀害了。斯特赖克,一个可怜的无辜者,对这些微妙之处一无所知,然后跟同样无辜的罗曼扯上关系,给罗曼看了牡蛎岛的租约,于是就一起到了岛上。这解释了这些太阳崇拜者和裸体主义者在牡蛎岛上的原因。”
“老天爷,”警官叫道,“如果说范想要斯特赖克成为嫌疑人的话,他可是安排得再好不过了!”
“而这提醒了我关于埃及的事情,奎因,”教授若有所思地说,“你不是暗示说,在范的心里有个预想的计划,要把老斯特赖克的埃及学跟这些谋杀联系起来吧?”
“谢谢你,”埃勒里咧嘴笑着说,“我没暗示过任何这类事情。想到这点,我那个‘埃及十字架’的结论是多么荒谬可笑,不是吗,教授?”他突然坐起,拍拍大腿。“爸爸,我有了一个新想法!”
“听着,”警官没好气地说,好脾性全没了,“我现在想起来,你想必把咱家一半钱都花在雇飞机这种疯狂的事上了,然后在全美跑来跑去。你想让我付账吗?”
埃勒里嘻嘻一笑。“让我把逻辑应用到这个问题上来,有三条路可走。第一条是向纳索县报销我的花费。”他看看地区检察官,艾萨姆吃了一惊,想要说话,最后肥胖的脸上带着不舒适的、傻乎乎的笑容陷回到座位里。“不成,我看得出——至少可以说——那是做不到的。第二条:自己承担这些损失。”他摇摇头,噘起嘴,“不成,那太博爱了……我告诉过你们,我有了个新想法。”
“嗯,”沃恩喃喃地抱怨道,“要是你既不能开报销单,自己又不付账,该死的我真看不出来你能怎么办……”
“我亲爱的警官,”埃勒里慢吞吞地说道,“我准备写一本关于这个故事的书,叫《埃及十字架之谜》,作为我有时冲动而博学的纪念,让公众来为我付这笔费用!”
结局好就一切都好。
《罗马人传奇》[3]
[1]圣经中波斯王亚哈随鲁的宰相,曾施阴谋欲杀绝犹太人,后阴谋败露,被悬在七十五英尺高的木架上绞死。
[2]古希腊戏剧中,当剧情陷入胶着时,会突然出现拥有强大力量的神将难题解决,制造出意料之外的剧情大逆转。一般利用起重机或起升机的机关,将扮演神的下等演员载送至舞台上。现常用以喻指“意外介入而扭转局面的人或事物”。
[3]用拉丁文撰写的一本中世纪奇闻轶事集。它不全是罗马人的故事。这本故事集编纂时间大概在十三世纪末或十四世纪初,一四七三年第一次出版。它的读者众多,被译成英语、德语、法语等语言。它的一百八十一个故事大都有着孩童般的纯真。每个故事后面都附有道理,可能是为了方便教士们在布道时讲解。莎士比亚、乔叟等人都改编过其中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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